我总有一个感觉,我做事的胆气和豪劲是母亲给的,而脑力和智慧则受赐于父亲。他的虑事之细,洞察世情之密,审时之精,度势之明——回忆起来,我这一生见到的高人多了去,很少有人能在这上头比到他的。
有人批评《西游记》,说孙悟空在遇到困难时,首先想到观世音,依靠母亲的力量来除妖降魔,解决问题;倘一呼一吸性命危殆之际,而观音也有力量不够时,他就会请“父亲”如来出面力挽狂澜。某一刹那,我也会用悟空来自况。
父亲是这样的“力度”:他站在世界地图两米开外,你用手指任何一个部位,他立刻便侃侃而言:这是某某地域的国家,国名是某某,人口若干,面积几何,意识形态是甚,当今领袖是谁,经济主脉,气候条件……他不是给你背诵,而是很随意地信手拈来,无一滞碍。现在的外交部有没有这样的人,我都有点不能肯定。
在他眼里,我认为是“没有小事”。在物上说,除了钱,什么都是大事。在人上头,除了相貌,别的都很重要,最重要的则是政治立场和品格。
父亲是这样的。比如说你患个头痛脑热的感冒什么的,躺在床上睡觉。他会每隔二十分钟来看你一次。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说什么,绕室徘徊几遭,不言声又去了。如此几番,躺着的病人自己都有了“有罪”的感觉,坐起,吃饭了,他也就有了笑容,恢复了常态。他自己不闲着,也见不得家中有闲人,大家都生龙活虎忙着去做事,人人“在外头都顺心”,他的失眠症就会大为减轻。
我写完《康熙大帝》第一卷,出书后才去见他。有这样一段对话,他说:“你出书了?好!”
“爸爸,这很艰苦,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没有告诉过您。”
“好。你说将来要超过我,我还以为你吹牛。”
“我在政治上还没有超过您,这是小说,这不算了不起。”
“我听过冯牧的报告,没想到你当作家。”
“冯牧是冯牧,我是我。”
“这件事意义非常大。孔子有什么?不是一部《论语》吗?”
“那不能比。”
“孔子著《春秋》,乱臣贼子惧。”
我很长时间不能明白最后一句话。因为我敢肯定,没有任何乱臣贼子会惧怕我的书。继而我的《雍正皇帝》也写出了。书出后,冷落了多年的父亲走到哪里都有人指点:“看,那就是《康熙大帝》他爸!”年节之中,他也成了地方长官和首长的重点看望对象。这时,父亲又一句冒了出来,是西晋竹林七贤中的阮籍说的:“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他时不时就冒出一些令人警醒的言谈。直到有一天,胡富国派昔阳县委书记,南李家庄村村长,带着小米和醋敲开了我家门,盛情邀我还乡,到此,我才恍然有所憬悟“孔子著《春秋》”那句话,不必定是要人家“惧”,能获取人多敬,获取一份必要的安全是题中应涵之义。
(《北京晚报》1.11 二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