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三月,俺在三家合买的一间半房里生下二儿子。十二点半,二儿子出生了。丈夫提前从厂子拿来一个破棉帐篷,拆下上面的窗帘,又铺了一张窗户纸,就把孩子包起来。
接生的看俺穷,一个鸡蛋、一两红糖都没有,不吃饭要走,俺说准备好了炝锅面条,下锅煮就行。人家听了起来就走。那时候接生三块钱,俺给了她四块钱。俩嫂子回来就给俺煮小米粥,煮了两碗,俺都吃了。
吃完粥,丈夫用旧毛巾包着十个鸡蛋回来,说是从隔壁邻居那儿买的,让俺好好补补身子。邻居卖给别人一个鸡蛋七毛钱,卖给俺八毛钱。俺生丈夫气,说俺能吃饱肚子就行,让他现在就把鸡蛋退回去。他一个月工资才四十多块,这十个鸡蛋就是八块钱,哪是个小数,俺心疼。丈夫啥都没说,落泪了。俺也心疼,就不再说啥了。
坐月子第四天,俺就开始熬碱。俺住的地方叫鸡房子,是盐碱地,北边的碱土可多了。外屋有仨锅台,一家一个,看着那两个嫂子熬碱挣钱,俺也坐不住了。丈夫上班前往家背百八十斤碱土,俺就在家熬。
这活儿挺简单,也挺累人的。半锅水烧开后,下碱土,锅满了,用棍子搅一搅。坐清一个钟头,就把锅里的碱水舀出来,一盆一盆端到院里过夜。早晨起来,再一盆一盆端回来,把盆里的水倒出去,把盆子放在热水锅里烫,稍稍一晃盆,就倒出来一个个水碱坨。
俺刚熬碱的时候不愁卖,总有人上家来买的,有的自己家用,有的是再往外卖。一个月子里,俺卖碱挣了二百多块钱。
坐月子第十天,丈夫把碱土备足了,才去给孩子落户。落户的时候给了两斤猪肉、两斤红糖、一斤豆油、三斤鸡蛋、十斤白面的票,还有布票。猪肉买回来,他们爷儿俩解馋了。红糖和鸡蛋买回来,俺喝了吃了。剩下的票都没动,俺那时还有九十多斤余粮,也不舍得吃。一个月子里,俺就吃了六个纯玉米面的大饼子,甜菜叶子是俺的主食。熬碱倒不出锅,俺就做两顿饭,中午饿了,就把菜窝窝放在灶坑里热一下,大儿子吃一个,俺吃两个。没有暖瓶,他渴了喝凉水,俺在月子里不敢喝。
宋嫂说:“小妹,你在月子里得吃点儿好的,你吃那么多菜叶子,吃坏了身子是一辈子的事。”俺说:“没事,天老爷照顾好心人。”
二儿子出生三天,身上一个布丝都没有。厂子里沙土多,俺就把沙土温热了,把他放到沙土里头,上面盖着他哥哥的旧衣服。尿了,就把尿湿的沙土扔出去,拉了也一样。穷人家的孩子好活,吃足了奶就不哭,没耽误俺干活儿。
跟儿女讲当年,他们问俺:“坐月子咋还拼命干?”
俺那时就想:宁可累死在东北,不能穷死在东北。穷,叫人家看不起。
(《乱时候,穷时候》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出版 姜淑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