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健灵
受访者:罗寒潭
职业:研究员
出生日期:1936年
对我影响最大的,是父亲;但我最陌生的,也是父亲。在我半岁时,父亲就参加革命去了,自此杳无音信。
我出生在天津郊区,那些年里,母亲常常跟我说起父亲的事,他上过什么学,在哪里住过。三岁以后,母亲拿出父亲的照片给我看,可我还是觉得那上面是个陌生人。到了1945年,我九岁了。有一天,我爸爸来了一封信,里头有一句话:“不知寒潭现在还活着没有?”那年头,孩子容易夭折。我听了这句话,躲到另外一间屋子悄悄地哭了。爸爸在信里提我,说明爸爸还想着我哩!
到了1948年冬天,天津解放了。突然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客人,直接找到爷爷奶奶,过了一会,爷爷奶奶偷偷跟我说:“你爸爸回来了。咱们要去一趟,别告诉你妈。”为什么不告诉我妈妈?因为我爸爸已经在延安结婚了。我和爷爷奶奶瞒着妈妈,偷偷去了北京的一个高级宾馆。一进门,我奶奶就哭了,说不出话来。房间里还有个女的,我爸爸见着我说:“叫妈妈。”那个女的摆摆手说:“不要,叫同志就行。”爸爸跟奶奶汇报,“我现在有两个孩子……”我不知道爷爷奶奶后来是怎么告诉我妈妈实情的,就记得那一天,妈妈躲在房间里偷偷地哭。又过了些日子,爸爸走了,他参加一个访问团去了苏联。再后来,他来了封信,说组织上规定,共产党员不能有两个妻子,要和我妈妈离婚。
我妈妈很伤心,但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说不离婚。有一次,我妈妈让我寄一封信,是写给我爸爸的,她没有封口,我拿出来看了。有一句话我记得:“我等了这么多年,我死了,是你们家的鬼。”我妈妈是下了决心不同意离。但爸爸那边逼得紧,找了人到我们家做工作。妈妈实在没有办法,同意了。
离婚那年,我妈妈三十八岁。后来,我爸爸回来过一次,妈妈提议说,去看一场电影吧,一家三口一起。在电影院里,我坐在他们两人中间,妈妈穿了旗袍,打扮得很整齐。再后来,要办离婚手续了,又带上我一起去。我妈妈非常平静,摁手印的时候,她的手在发抖。对父亲,我谈不上怨恨,但就在那一刻,突然觉得这人很陌生。过去,还有爸爸留下的书和笔记,我觉得他是个有学问的人。而那一刻,我突然对父亲疏离了。我盼着他们赶紧办完,然后和妈妈回家。
初中三年级时,我被查出肺结核。家里没办法,只好找爸爸。爸爸单位是供给制,他没办法给钱。他找到中央组织部,说明了我的情况,组织上安排我去北戴河中直疗养院休养。当时我十四岁,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病好了以后,原来的学校学习跟不上了,可我又不想留级,只好到东北爸爸那里去。“到爸爸身边去”,想到这个我挺高兴。妈妈说:“你跟着爸爸也好,经济上有保证。”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即便和爸爸生活在一起了,我对爸爸还是没感情,因为有后妈。爸爸对我的关心,只能埋在心里。在东北上学两年多后,我又生病了。我隐约感觉到,那时候爸爸不太愿意接纳我了。生了病,我问他,我是休息一段,还是怎样?爸爸说,你就回天津吧。我心想,那好吧。我没有感觉爸爸的家是我的家,自己也想回天津了。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留了校。这个阶段,爸爸变得很关注我。那时候,他工作不像以前那么顺利了,家庭生活也不太幸福。记得有一次,爸爸说,今年“五一”在某某杂志上,看到你写的文章了。我最近买了一本谁谁写的书,我看你以后可以超过他。再后来,我终于出版了第一本专著,这让爸爸非常自豪。那已是1978年了。
一些年以后,我也当了爸爸。父亲对我的孩子说:“对你爸爸,我什么帮助也没有,他是靠个人奋斗起来的。”那时爸爸得了癌症,住院了。他给我的孩子写信,却不提我妈妈的名字。他写道:“出院后,我要到天津去,带上你奶奶(指我妈妈),在天津城逛一逛。”我们都盼着这一天。但是不久,我爸爸就去世了。
那天傍晚,我接到了一封电报,当时,我妈妈正在做晚饭。妈妈问,是谁的电报?我说是外地一个朋友发来的,没什么事。妈妈没吭声。我看了电报,悄悄跟女儿说,你爷爷去世了。最后告诉妈妈时,她很平静地说:“你那天收到电报时,我就知道了。”自那以后,妈妈就不提爸爸了。
(选载二)
(《访问童年》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