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健灵
“访问童年”其实是访问一个人的精神故乡。这不仅因为童年决定一生,更因为一个人毕其一生的努力,就是在整合他自童年时代起就已经形成的性格。本书中受访者的年龄跨度将近一个世纪,他们的童年小史反映了中国近一百年的时代变迁。
受访者:秦涵坤
职业:国企总会计师
出生日期:1922年
我是妾生的。我父亲是江苏常熟城里唯一一家银行的行长。那时候,不叫行长,叫经理。他白手起家,印象里,他总是很忙,除了银行,还经营别的事。我父亲赚了钱,与人合伙去上海开工厂。那时,开厂是新生事物。我还记得去他上海的工厂玩过一次,那工厂什么样,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乘着轿车,在马路上兜风,觉得很新鲜。
父亲先后娶了两个老婆,我母亲是妾。我家房子是三进五开间,几十间房一分为二,正室太太住后堂,我、两个妹妹和母亲住前堂。后堂和前堂在平日里互不干涉。
父亲总是很晚回家,与我交流很少。但他再忙,每天回家都要来看看我。冬天里,我顶喜欢他来替我掖被角,他塞的被角比母亲塞的还舒服,服帖、不臃肿。父亲如此喜欢我,别说打,连骂也不舍得。我惹父亲不开心只有一次。有一回,他临去上海,问我,想要买什么东西?我说,上海的连环画可能好一点,给我买几本吧。
我在上学堂之前就会识字了,一捆《小说月报》,我能囫囵吞枣看个半懂。那次回来,父亲没有按我说的给我带连环画,而是带了盒装的《小小说库》。我大失所望,眼泪汪汪不肯接他递过来的书。见我不高兴,父亲有点委屈,他认为我有阅读能力才买了这个的。我听父亲嘀咕了一句:“棒头出孝子!”说完,父亲悻悻地顾自回房去了。回想起来,这是父亲对我说的最重的一句话。
父亲离开我,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死于突发的心脏衰竭,没有任何准备。那一年,父亲五十七岁。他死后,情形完全不同了。族里的长辈来了,让我母亲交出财产和首饰,说是先存放在正室太太那里,等我长大了,以备我不时之需。母亲的境遇从此一落千丈。没了钱,没了首饰,她讲话佣人也不听了。正室太太让我和母亲睡到后堂去,空出来的前堂租给了别人。我对母亲说,暂时忍一忍,我长大了养你。母亲不响。我知道她不相信,我才十一岁,要过多少年我才有能力养她?
有一天我照例去学堂上课,中午回家吃饭时,家人告诉我:“你妈妈不见了。”母亲是偷偷溜掉的——她改嫁了。她走得没有一点征兆,我放声大哭,那是我父亲死后的第二年。我歇斯底里地哭过以后,仿佛什么事也没有了。我知道,那只是表象。从母亲离开的那一天起,我突然长大了。
母亲走后,家里人怕母亲偷偷将我抢走,把我从原先位于家隔壁的虞阳小学转到了塔前小学。可我还是碰到过我母亲一次,她是在半路上等我的。母亲的模样和以前差不多,打扮得干干净净。她说,她要带我走。我踌躇着,心想,也不知你改嫁了什么样的人。我说,你还是回来吧,过几年我就能养你了。母亲坚持,你跟我去吧。我说,我也不知道你那里到底好不好。她有些失望,想了想说,你不去就不去吧。
这是我在母亲离家后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1937年淞沪抗战爆发以后,常熟遭遇了轰炸,从此,我这一生再也没见过母亲。我想,母亲一定是在战火里死去了。
淞沪抗战爆发后,学校不得不停课。日本人轰炸一般选在白天,我们只好逃到外面去。到了后来,风声更紧,我们逃出去后就不回家了。那时,我们都躲在常熟西门外离家十里路的一个荒岛上,几乎天天听见炮弹远远地炸响。有天早晨,日本人在杭州湾登陆了,隐约听见放炮声远远传来。躲在荒岛上也没用了,必须离开常熟。
时近冬天,船老大撑着船,白水茫茫,不知何处是尽头。我们在湖上呆了个把礼拜,每顿都吃从湖里捞上来的虾。晚上敌人放炮,远远望见炮火映红天幕,竟如同烟火一般好看。整整一个礼拜,我们就这样在湖上荡着,日日呆坐,夜不能寐。我们是湖上的一只孤船,从来都没有碰到过另一只船。
一个礼拜后,看炮火暂歇,我们上了岸。在荡口镇,我们在祠堂广场旁边一栋两层楼租了二楼的一层。我的少年时代,就是在这里画上了句号。
(选载一)
(《访问童年》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