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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8年12月11日 星期二

    陪伴,渡过

    《 文摘报 》( 2018年12月11日   08 版)
    孩子们和亲子共训营志愿者在做互动游戏

        13岁的谭谈没有想到自己的手指竟然还能轻快地落在黑白琴键上。

     

        她走到旅社里的电子琴旁,弹出一段旋律,又放声吟唱歌剧……嘈杂的人声顿时静默,所有目光都被这位染着金色短发的少女吸引。

     

        过去休学半年间,让家中钢琴再无声响,这是谭谈对母亲最直接的反叛。因为弹钢琴,是她童年时由名校博士毕业的母亲安在她身上的“高尚志趣”。

     

        琴声乐声相伴的美好场景背后,其实在场老少有着共同的焦灼——这是一个以“因心理疾病休学少年疗愈”为目的的亲子共训营现场。

     

        媒体人张进于2016年创办了以精神健康为主题的公众号“渡过”,今年公众号推出“陪伴者计划”,试图从社会支持层面入手,探寻精神疾病疗愈之路。11月末,“陪伴者计划”在杭州举办了一次报名条件苛刻的首次线下活动,征集20个因中重度抑郁症等精神疾病休学在家的青少年及其父母参与。

     

        在“陪伴者计划”建立的26个线上微信群中,8个群皆为青少年抑郁症患者的满员家长群。数量之惊人,揭开了青少年精神疾病患者现实处境的冰山一角。

     

        “孩子不是叛逆,是病了”

     

        11月21日,共训营第二天,上午的课堂坐满家长,却很少见到孩子。

     

        孩子在哪儿?父母们平静地解释:还在睡。晚起之所以被谅解,因为这属于孩子们的病态表征,也是抗抑郁药物的副作用。

     

        下午,来听讲座的孩子渐渐多了,可他们听了一会儿就纷纷走开,就像中学课堂里捣蛋的孩子。但事实恰恰相反,记者发现这些孩子有着惊人的相同点:他们在病前大多是重点中学的优等生,自我要求极高。

     

        19岁的韩青在分享环节自称是“逃兵”——来杭州入住后的第一天,一家人打算到浙江大学学生食堂吃饭。距食堂门不到100米时,她扭头逃走。“我没办法走进去……”原本成绩优秀的她现已休学3年,却始终放不下考个好大学的念头。因为这种灰心,她不久前吞服安眠药试图自杀。

     

        袁然然被父亲喊起床后,百无聊赖地坐在青旅客厅最后一排沙发上,用宽大外套罩住双手。“暴食一个月,重了10公斤。”她语气猎奇,仿佛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笑话。这位明艳的女孩患有严重的进食障碍:由于失恋而暴食,暴食后担心发胖又产生抑郁和焦虑情绪。

     

        晚餐时间,父亲老袁总是热情动员女儿陪他去吃饭,一旦女儿拒绝,他就陷入焦虑,因为女儿午夜可能躲在无人角落暴食……

     

        训练营的大部分讲座时间,16岁的浙江男孩陈浸都在沙发休息区,和父母若即若离。

     

        陈浸人高马大,看起来最为健谈,似乎总在帮小伙伴答疑解惑。他为一位因有认知障碍而觉得自己很丑的女孩拍照,不断告诉她:“看,多好看!”

     

        “我觉得我没有问题,但我爸妈觉得我有很大问题。”陈浸耸耸肩,一派轻松模样。

     

        成绩优异的陈浸,忽然有一天宣布不再上学,因为“没意思”。之后他不仅情绪有异,身体也疼痛。短短数月,他学会抽烟喝酒,父亲只能在他面部表情痛苦时给他一支烟,母亲只能在他需要时和他一起喝酒。

     

        在突如其来的心理疾病面前,家庭秩序变得渺小。

     

        一位母亲直至女儿休学,都以为是出于“青春逆反心理”,直到有一天,她看到女儿手上有拿小刀划过的10道自残伤疤。“我试着在我手上用小刀划一道,但做不到……我真的意识到孩子不是叛逆,是病了。”这位母亲说。

     

        敌意和爱意

     

        亲子共训营的第二天晚间,家长们被活动志愿者要求退场。这是孩子们的专场座谈,主题围绕“你期望爸爸妈妈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帮你做些什么”。

     

        陈浸回忆时带着平静的笑意,“我妈妈头脑精明,她把我看成最大的一笔投资。我上初中时,她反复比较了两所中学的收益回报,然后,哈哈……”

     

        “我和我妈妈关系一直不好。”韩青低垂着头,停顿了一会儿。她曾劝父亲离开母亲,“我一直觉得我爸爸是我最好的陪伴者,但是他拒绝了我这个想法……”

     

        患有双相情感障碍的韩青正在调整药物,母亲陪伴在侧。她对母亲的负面情绪正在消退,因为她看到了强势的母亲逐渐变得柔软。“我自己很难一下子变好,我只希望我的家庭关系能够变好。”韩青说。

     

        指导老师梁辉把这句话带给了韩青的母亲。母亲落泪了,“女儿病后,我常常对她冷暴力,或者以出差工作忙的名义当逃兵,其实是我不敢面对她……”

     

        有时,敌意和爱意,本就是一个硬币的两面。

     

        “我知道我应该恨我妈妈,但恨不起来。我变成现在的样子,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因为她。”从小跟着母亲在美国长大的谭谈,回国后就读于北京最好的中学之一,成绩保持在年级前20名。她擅长钢琴、歌剧,图书阅读量颇大,在同学们眼里是“完美人设”。

     

        她却说,因为母亲,她没有童年。“她是名校博士后,踌躇满志却有很多遗憾,我就是她消除遗憾的工具。而且在我病后,妈妈无坚不摧的权威形象被她自己亲手毁掉了。”母亲变得无所适从,这是谭谈更加恐惧的。

     

        记者原本以为,这次“控诉大会”会以冷场告终。指导老师梁辉亦有同感:“报名表上,我看到父母为孩子写下‘性格内向’的占了大部分,事实却相反。”

     

        在大多数家长看来,梁辉“说话很直,有时让人消化不了”。而在身为一线教育工作者的梁辉看来,善待学生,敲打鞭策家长,才是家庭教育中普遍缺失的“救赎”方法。

     

        梁辉的话让家长们沉默了——“你们所感受到的我刻意释放的攻击性,或许仅是你孩子曾经承受的你的攻击性的1/10。

     

        纠正的道路

     

        课程进展不错,几位家长倡议孩子们建一个没有家长参与的交流群。但之后的补充倡议坏了事:有家长建议邀请一两位在场老师参与其中。

     

        “他们还是不相信我们,这不就是监视吗?”一位女孩生气地说。

     

        “接纳”和“改变”已成为这些家长的高频词汇,毕竟家庭环境“出错了”,孩子病了。然而,纠正的道路,并非尽能如愿。

     

        共训营进行了一半,一位母亲依旧无法把女儿请出房间——孩子们都相约去逛街,女儿仍在房里昏睡。

     

        像往常一样,她遛弯、跑步、学国学、健身……她几乎遍尝,仍然陷入死循环——她和颜悦色,女儿愤怒反抗,她强行调节焦虑……

     

        这位母亲找志愿者邹峰聊天,陪伴经验丰富的邹峰提出了她意想不到的观点:你的和颜悦色,其实并不是放下,而是焦虑。

     

        邹峰找了这位母亲的孩子聊天,发现孩子表达活跃,却在母亲介入聊天时迅速萎蔫,一言不发。邹峰建议:在孩子的成长中,母亲需要进一步撤退。

     

        当晚,这位母亲主动告诉女儿:从今天起你服药,我不再递给你。女儿欣然接受,并在当晚琢磨清楚了药物资料。

     

        服药自主权下放后,她发现女儿变了——女儿不慎崴脚,却还是要和小伙伴参加次日的集体活动。尽管第二天女儿没有兑现承诺,这位母亲依然觉得:这是好的开头。

     

        放手与否的矛盾,几乎如影随形。

     

        在餐厅里,韩青主动提出负责点菜,母亲愉快地一口答应。但韩青说出的好几个菜名,都被母亲否决。

     

        用餐时,韩青的母亲主导着各个餐盘的摆布,还勉力往韩青碗中送去她觉得有营养的菜,可韩青被其中一块辣椒呛到咳嗽,母亲变得慌乱……

     

        为人父母的尺度,对于这20个家庭而言,是需要精准拿捏的话题。答案,或许就在每一位孩子心中。

     

        每次万言的母亲问她需要什么帮助,万言总说:“希望你做自己。”

     

        什么是“做自己”?万言给出的答案是:不要再做那个高高在上的家长权威,也不要再做那个因为孩子病了就唯唯诺诺的老好人,做一个最真实的成年人。

     

        (文中未成年人及家属均为化名)

     

        (《解放日报》12.2 杨书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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