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的中央政府发行了一种航空救国奖券,头奖二百五十万元,月月开奖。虽然通货膨胀,钞票贬值,这二百五十万元一直还是一个相当大的数目。这就是说,在国民党统治范围的中国,每个月要凭空出现一个财主。花不多的钱,买一个很大的希望,因此人们趋之若鹜,代卖奖券的店铺生意很兴隆。
中文系学生彭振铎相貌平常,衣装朴素,为人端谨。他除了每月领助学金(当时叫做“贷金”),还在中学兼课,有一点微薄的薪水。他过得很俭省,除了买买书,买肥皂牙膏,从不乱花钱。不抽烟,不饮酒。只有他的一个表哥来的时候,他的生活才有一点变化。这位表哥往来重庆、贵阳、昆明,跑买卖。虽是做生意的人,却不忘情诗书,谈吐不俗。他来了,总是住在爱群旅社,必把彭振铎邀去,洗洗澡,吃吃馆子,然后在旅馆里长谈一夜。谈家乡往事,物价行情,也谈诗。平常,彭振铎总是吃食堂,吃有耗子屎的发霉的红米饭,吃炒芸豆,还有一种叫做魔芋豆腐的紫灰色的烂糊糊的东西。他读书很用功,但是没有一个教授特别赏识他。然而他在内心深处却是一个诗人,一个忠实的浪漫主义者。在中国诗人里他喜欢李商隐,外国诗人里喜欢雪莱,现代作家里喜欢何其芳。他把《预言》和《画梦录》读得几乎能背下来。
然而这位浪漫主义诗人却干了一件不大有诗意的事:他按月购买一条航空奖券。
他买航空奖券不是为了自己。
系里有个女同学名叫柳曦,长得很漂亮。然而天然不俗,落落大方,不像那些漂亮的或自以为漂亮的女同学整天浓妆艳抹,有明星气、少奶奶气或教会气。她并不怎样着意打扮,总是一件蓝阴丹士林旗袍,——天凉了则加一件玫瑰红的毛衣。她走起路来微微偏着一点脑袋,两只脚几乎走在一条线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风致,真是一株风前柳,不枉了小名儿唤做柳曦。
尤其使彭振铎动心的是她有一段不幸的身世。有一个男的时常来找她。这个男的比柳曦要大五六岁,有时穿一件藏青哔叽的中山装,有时穿一套咖啡色西服。这是柳曦的未婚夫,在资源委员会当科长。柳曦的婚姻是勉强的。她的父亲早故,家境贫寒。这个男人看上了柳曦,拿钱供柳曦读了中学,又读了大学,还负担她的母亲和弟妹的生活。柳曦在高中一年级就跟他订婚了。她实际上是卖给了这个男人。
彭振铎很不平。他要搞一笔钱,让柳曦把那个男人在她身上花的钱全部还清,把自己赎出来,恢复自由。于是他就按月购买航空奖券。他老是梦想他中了头奖,把二百五十万元连同那一册诗文一起捧给柳曦。这些诗文都是写给柳曦的。柳曦感动了,流了眼泪。投在他的怀里。
彭振铎的表哥又来了。彭振铎去看表哥,顺便买了一条航空奖券。到了爱群旅社,适逢表哥因事外出。彭振铎躺在床上看书。房门开着。
彭振铎看见两个人从门外走过,是柳曦和她的未婚夫!他们走进隔壁的房间。不大一会儿,就听见柳曦放浪的笑声。彭振铎如遭电殛。
他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回到宿舍,把那一册诗文翻出来看看。他并没有把它们烧掉。这些诗文虽然几乎篇篇都有柳,柳风,柳影、柳絮、杨花、浮萍……但并未点出柳曦的名字。留着,将来有机会献给另外一个人,也还是可以的。
航空奖券,他还是按月买,因为已经成了习惯。
(《晚饭花集》河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出版 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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