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23日下午2点57分,加拿大航空的AC11次航班抵达上海浦东机场。停机坪上,一群身着公安制服的办案人员已静候多时,他们在等一名叫吴青的乘客。
从现场拍摄的电视画面中能看到,飞自加拿大蒙特利尔的那架客机停稳后,办案人员走上机舱,将吴青从座位上架起,等其他乘客离机,才将他从舷梯上缓步带下。
走进休息室,办案人员向吴青宣读了拘留通知书。签字、按手印后,吴青被带上一辆中巴车,全程用时不到5分钟,53岁的吴青就此结束了近5年的外逃生涯。
就在吴青回国的当日,他所乘坐的客机还在太平洋上空穿云破雾时,成立5个月的国家监察委联合最高法、最高检、公安部、外交部,公开发布了《关于敦促职务犯罪案件境外在逃人员投案自首的公告》,这是国家监察委成立后,首次发布“敦促投案公告”。
数小时后,吴青落地。中纪委网站称,这是“敦促投案公告”后,首名投案的外逃人员,也是中央追逃办对外公布50名涉嫌职务犯罪和经济犯罪的外逃人员有关线索之后,第3名到案的外逃人员。
妻儿都去了加拿大
面庞清瘦、外表斯文的吴青,投案自首一周后已被取保候审,不愿多聊在国外的经历。
知情人士告诉记者,吴青决定回国投案后,国内追逃人员曾与他电话沟通,想去加拿大跟他面谈,后因国内的签证没有办下来,又协商前往第三国见面,商议一些归案细节。最终吴青决定直接只身回国,不用追逃人员去接,他认为“漂在异乡,就失去了解释的机会”。
这位“态度积极”的外逃者到案后,办案人员没有给他加戴戒具,押送时工作人员也不露厉色。
生于1965年的吴青,曾是一名乡镇中学老师。上世纪90年代初,被调到淮安市棉麻公司,迎来了一次命运的转折。
设有棉麻公司,但淮安却多年不产棉花,采购多从新疆、安徽等地调拨。抓住当地这一短板,吴青依托一位在新疆掌管棉花生产的亲戚,给淮安在调拨时提供方便,加上自己脑子活、肯吃苦,很快就在公司里崭露头角,被提拔为董事长助理。
回忆起那几年的吴青,现任淮安棉麻有限公司董事张业森说,“不管在客户还是同事那里,他都有口皆碑。”
但好景不长,吴青进入棉麻公司时,时代已进入计划经济的尾声,管理相对保守的国营棉麻企业纷纷遭遇困境,淮安市棉麻公司一样未能逃脱。
公司决定顺势而为,进行股份制改革。在新成立的股东大会上,几十名员工将吴青选为董事长。“员工觉着他有能力,能将企业带出泥潭。”张业森说。
2013年3月,企业在资金贷款等方面身陷危机,几笔付给供应商的预付款未能及时回账,企业经营陷入停滞。“当时别说工资了,就连生活费都发不出。”董事张业森说,部分性急的员工将吴青堵在办公室,言语相向,讨要说法。
受企业欠债的牵连,董事会成员也被列入失信人员名单。平日里开朗豁达的吴青顿时变得愁容难消,重压之下,他萌生退意,主动向董事会提出了辞呈。
新任董事长仲其国提出了想做职务交接审计的想法,提议获得了包括吴青在内的董事会成员一致通过。
第三方审计报告出炉后,公司多年来隐藏的账目问题逐渐浮出水面。“漏洞和问题很多,难以回避,不过审计结果并未将矛头指向吴青,大家更愿意相信问题出在了其他地方。”仲其国说当时吴青支持公司报案的举动,以及不避嫌的态度令他费解至今。
随后几个月,已无具体职务的吴青依然天天到公司“点卯”,说笑如常。
2013年11月上旬,同事们发现吴青不去公司了,电话也联系不上,大家纷纷猜测他的去向。起初有人说他去了加拿大,探望在那边的一双儿女,“这也合常理,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仲其国说。
没过多久,公司两名财务人员被公安机关带走调查,并被处以行政拘留,外面传言两人被调查时将一些涉案问题推向了吴青。联想到吴青妻子也去了加拿大,棉麻公司的同事们才似梦方醒。
2014年初,相关部门发布外逃职务犯罪嫌疑人名单,吴青在列。
海外生存空间逼仄
吴青是2013年11月7日,从上海乘机逃往加拿大的。抵达蒙特利尔时,正下着一场大雪。
投案自首后的吴青说,他出国后过了一段最为平静的日子。可没过多久,他便遇到两个难题——语言不通和经济来源不足。
外逃五年,吴青很难觅得合适工作,据知情人士了解,他最好时也只是找到了一份零工来贴补家用。
吴青外逃期间,反腐剧《人民的名义》在国内热播,剧中副市长丁义珍潜逃美国时的窘境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的原型辽宁省凤城市委原书记王国强曾在2014年底回国投案,当时正值中央追逃办首次发布《敦促投案公告》后不久。面对《中国纪检监察》记者,王国强说他在美国的两年半是人生中的一段噩梦,有护照不敢用,有病不敢就医,与国内亲人不敢联络,白天从不敢出门,果腹靠清水面包,运动凭屋内踱步。
中部某省追逃办工作人员刘斌(化名)曾参与过多起追逃追赃案件,他告诉记者,从已回国的大多数外逃人员的所述中可知,这些人在境外的生活并不安逸,也不奢靡,更多的人是处于一种心无安处、身无定所的状态。
“并非每个人出去前都能带足赃款,更多人是在毫无准备中出逃的。”刘斌说,即使那些早早布局把赃款转出境外的人,同样得低调行事,因为一旦涉嫌洗钱等罪名被外国政府盯上,就有可能引火烧身。“这也是为什么近几年在追逃工作中,我们会先去设法斩断外逃人员资金联系的原因。”
被劝返:推开希望之门
海外不是避罪天堂。逃了5年,吴青的境况越发窘迫。知情人士说,2017年底,一条偶然冲进他手机的微信,是他开始考虑回国的促成因素。
发微信者希望能了解到他在国外的近况。看到信息时,吴青有点紧张,因为一到加拿大他就更换了联系方式,国内鲜有人知。说了几句话之后,发信的陌生人道明来意,希望吴青能先在不设目的的前提下随便聊一聊。
随后长达半年多的反复沟通中,吴青感受到对方好像没有什么恶意,他开始考虑自己除了外逃,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微信发自淮安市清江浦区公安分局的一名警察。吴青外逃后,这名警察多年来设法沟通,四处联系,最后通过吴青在新疆的亲戚找到了他的微信号。
区公安分局与吴青沟通期间,还多次派人登门探望依然生活在淮安的吴青家属,通过与吴青哥哥和母亲多次沟通后,两位亲人也同意协助警方来规劝仍在海外的吴青。劝返之于吴青,则是“忽然间给他推开了希望之门”。
被贴上了“公告发布后投案第一人”的标签,吴青对此的看法是,无论是第几个,他都已经回来了,眼下让他更为关心的是,主动投案能否带来刑事审判时的宽待。
类似于他的这一担忧,四川师范大学法学院副院长陈山早有关注,并撰文指出,“有回头的利益才有回头的意愿,有回头之后的积极效果才能确证回头的理智。”
2017年5月10日,中央追逃办曾对外集中公布了“百名红通人员”后续工作进展情况,似乎能在一定程度上打消吴青们的顾虑。
当时,“百名红通人员”已到案40人。已作出判决的15人中,通过引渡或遣返回国的8名嫌疑人所获刑期均长于投案自首者,且无一人被适用缓刑,而经劝返选择回国的均依法获得了从轻处罚,被判处有期徒刑的,大多执行缓刑。其中被劝返回国的“百名红通人员”张大伟,因在调查期间如实供述犯罪事实,积极退缴全部赃款,经法院判决,免予刑事处罚。
中纪委网站关于吴青回国的报道显示,他在投案时已积极退赃,给自己争取宽大处理加了一块砝码。
(《南方周末》9.20 许一航 武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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