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舟
20世纪30年代,两个聪明绝顶的年轻人弗雷德里克·丹奈和曼弗里德·李开始合写侦探小说,他们很快就创造出了自己的侦探形象,不是什么身手矫健、风流倜傥的中年贵族,而是一个老人——哲瑞·雷恩。那是一个退了休的莎士比亚剧男演员,耳朵全聋,说话却滔滔不绝,声音富有意蕴且耐人寻味。
哲瑞·雷恩或许是迄今为止最杰出的侦探,他从不急躁,富有同情心,偶尔流露的脆弱和感伤能触动读者心中最温柔的部分。在哲瑞·雷恩探案系列第一部《X的悲剧》一书中,哲瑞在遇到挫折时,沮丧地几乎光着身体躺在一张熊皮上。作者贪婪地描述着读者眼前看到的场景:“他斜躺在那儿,除了靠下腹部有淡金色的体毛之外,全身光滑发亮。古铜色的皮肤、结实的肌肉和修长平滑的身体,说明这个人仍处于生命的顶峰时刻。”
仅仅此段描写,就可以看出作者——这对表兄弟对这个老人的角色倾注的爱与温柔,他们把一切理想的品质加诸这个角色身上:拥有老年的睿智、青年的好奇,最重要的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与其说哲瑞·雷恩老年人的皮囊下隐藏着两颗年轻跃动的心,倒不如说哲瑞·雷恩的形象是作者胸腔中无法按捺的老灵魂幻化成了形。
对艺术创造有热情的人——无论是不是侦探小说家,都是天生敏感多情的人。要么从小历经坎坷,小小的心灵被迫磨砺得如同成年人一样坚硬粗糙,要么被迫仰望着世间众人千姿百态的面孔长大,被迫看透了生死。因此他们提笔就老,那些超越了年轻的经验汩汩流出。
还有一种“老灵魂”,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坎坷,可是天生早慧,当同龄人还沉迷于各种幼稚的游戏时,他们更爱观察老人。老人像是另一个物种,或是另一种形式,当世界是动态的时候,他们已经提前进入了静止模式,没有多余的动作,所有的情绪反应也降到最低。
老人反而能看得很远。年轻人看得很近,因为向往未来,恨不得未来的每一分钟都要了解。老人支配未来的额度已经变得很低,只能看回过去,因此他们的视野反而变得很远。广袤无垠的过去的荒原,他们是主人。
张爱玲写自己三岁时能背诵唐诗,摇摇晃晃地立在一个满清遗老的藤椅前朗诵“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眼看他的泪珠滚下来。这画面给她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早慧的艺术家喜欢顺着老人的目光望出去,视野一下子变得辽远。可危险在于,很轻易地能看到人生的虚无。比如太宰治,年幼时眼睛就看到了虚空,耳朵就听见了死亡的诱人笛声,发觉人生长梦本没有意义,于是年纪轻轻就写下了《人间失格》,同时一次次起身准备自杀,终于成功。
谁不愿意拥有老灵魂?青春之躯下有着一颗沧桑的心,活得自知、克制,生命仿佛是一场漫长的“余生”。
——这也是如今“老干部”大热的原因,“老干部”代表了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禁欲,节俭,热爱养生,情绪起伏小,对一切司空见惯。这对于年轻的女孩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力,不仅仅是俊朗的外表和老派举止之间的反差萌,还出于一种经验上的崇拜。“老干部”虽然在年纪上大不了几岁,却仿佛在人生的路上遥遥领先,早有经验,可以带领伴侣一起往前走,遇到沿途险阻或许还会蹦出几句“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之类的诗句。
可老灵魂也要付出代价,老灵魂永远与世界相背而驰。世人快乐兴奋,老灵魂暗自神伤;别人心灵驿动,老灵魂暗自神伤;世间大兴土木,老灵魂眼里看到的却只有废墟残垣。老灵魂注定孤单一魄,孑然一身。
(《东京一年》中信出版社2017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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