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抗战时期援华美国飞虎队老兵及其亲属的回忆录中,读到一篇朱先生的女儿对父亲的追述。
朱先生1925年出生于旧金山,祖先来自广东台山,是第三代移民,早年就读于柏克莱加州大学。1943年朱先生从军,加入飞虎队属下的407航空服务队,驻扎中国。退伍后,他回到旧金山,在屠宰公司工作至退休。他娶的妻子,也是在旧金山土生土长的台山人。早在上幼儿园时,他们就认识了。朱先生夫妇养育了六个儿女,最小的女儿在父亲去世后,回忆童年往事,举出两桩:
一是吃晚饭。每天傍晚,在母亲监督下,孩子们都坐在饭桌旁。下了班的父亲进门,大家必同声说:“爸爸回来了!”爸爸把外衣脱下,挂好,走向母亲,亲吻她的脸颊,轻声说:“甜心辛苦了!”然后,在柔和的灯光下,一家子动筷子。家口多,菜式难免简陋,气氛的和乐却弥补了物质上的缺陷。这样的仪式,一直延续到孩子长大,离家自立。
二是睡前。六个孩子在两个相连的卧室就寝。临睡前,爸爸必进来检查,看每个孩子睡下没有。然后,爸爸站在卧室之间的门前,把所有电灯按熄,只留下门上的小灯。爸爸轻声说:“祈祷。”领着孩子们,用台山话念出祷辞:“多谢耶稣,有衫着(有衣服穿),有嘢吃(有饭吃),有屋企(有屋子住),爱妈妈,爱爸爸。”孩子的嗓音从婴儿时代的奶声奶气,到少年的变声期,爸爸的引领从未缺席。
我沉思:作为父亲,在儿女的记忆中,留下什么呢?作为祖父、外祖父,将被孙辈描绘为怎样的形象呢?也许,比诸给后代留下多少遗产,比诸为儿女所作的或隐或显的“牺牲”,美好的记忆更为紧要。
何为“美好”?我们这一代所留下的童年记忆,是不多的撒野之趣,加上大量的“反证”,如:放学回家,灶膛和父母的脸都是冰冷的,父母从来不会说:“宝贝,我爱你。”“孩子,你好棒!”饭桌上,喂不饱小小的胃,却常常因为“不听话”被拧耳朵。家里总是入不敷出,总是叹息和咒骂。但是,能责怪忍辱负重的双亲吗?他们单为了把一群孩子养大,已耗尽全部心力。今天,这些不幸已离我们远去,但为何还有那么多家庭毫无祥和可言,相互怨恨,整天吵架?
为了孩子,记住一句话吧:要后代成为什么样的人,自己先做这样的人。
(《今晚报》9.3 刘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