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呈
一
村子里的老式房屋,是瓦片做的屋顶,新修的那些却自甘堕落,屋顶都由两块铁皮中间夹着一大片泡沫。这是为了省钱,听说也能够隔热,但有个大问题,我不能忍。
那天晚上我刚抵达这个村子,洗漱完毕正要入睡。就在醒和睡的夹缝里,头顶正上方一声锐响,有物体砸落屋顶。我从夹缝里被拉出来,拔剑四顾,只隐隐听得一个小物体滚动而去的细屑声响,仿佛刺客正从屋顶用轻功逃窜。
我没追它,重新躺下,抱着对世界的乐观态度再次入睡。谁知世界报我以暴击,不久,正上方又传来一声锐响,比刚才那声更挑衅,坠落之物的力度和体积似乎更大。
这次我爬起来,延脖窗外,尽力望向夜空。一片漆黑,一片寂静,百思不得其解。房子里其他人都在沉睡,仿佛只有我一个人的听力是正常的。我总不好叫醒屋主相询。
这次我已经从乐观主义者变成怀疑主义者,果然,接下去整夜,重物坠落的锐响不定时地响起,谁说乡村之夜是静美的呢?
天一亮,我迫不及待地问屋主人,那个声音是什么。屋主人吃惊地反问,什么声音?!
后来她沉思地说,该是屋后的龙眼树吧。难以置信,小小的龙眼掉在屋顶会有那样的锐响。但屋后确实有棵巨大的龙眼树,此时正是果季。如果不是闹鬼或者刺客,罪魁确实只能是它了。
加之南方的夏天,常有台风天,龙眼落得多。铁皮做的屋顶和夜的静,一起放大了这种声音。但村里人都习惯了,进入大音希声的境界。就像我在村里的路上,经常会吸着鼻子问,这是什么树的香气?他们都表示没闻到。
第二天晚上我果然也习惯了,慢慢地入睡了,还睡得很好。
二
有一天下午,我坐在村子里的一条小石头路旁边的树下刷手机。
用眼久了,便闭眼休息一下。四周是乡村特有的宁静。突然,我听到一阵非常轻微的声音,又轻又快的“刷、刷、刷”,不是风吹竹叶,风吹竹叶的声音高蹈一些,有猎猎之感。也不是细雨落池塘,雨落池塘,再小的声音也有共鸣,是连成一大片的,成规模的。
原来,是一只小狗,在那条铺着小碎石头的路上来回地走,它厚厚的肉狗掌摩挲路面的小碎石头,就发出了那种非常轻快的“刷刷”声。
真好听,让人心里毛茸茸的。更重要的是,这细微的声音,好像给我的耳朵开了光,我的耳朵仿佛瞬间有了明暗的对比,它突然听懂了此处的安静。
如果混沌,会觉得一切本该如此,如果是一双新鲜的耳朵,就能听出多层次多声部。
首先,蝉鸣,是一片不知疲倦的背景色,连绵一片又易被忽略,但它与蓝天是多么般配。然后一些鸟的啼叫点缀其上,勾勒出纵深。
短促而干净的叫声,仿佛乐意发表意见、但又决不饶舌。那大概是长尾缝叶莺?群鸟的叫声与远远的群山唱和。
而这时,低音部不可或缺。那是蛙鸣。沼蛙的声音像狗叫,本来应该是刺耳的,但又融入了混沌的寂静,竟让人不觉突兀。还有弹琴蛙,叫起来是“哎哎哎,哎哎哎”的发声,与悠扬的鸟声相比,像以大老粗为荣的文盲。一阵“都都都”的声音,那是附近养的两只番鸭,它们在喝水,嘴巴碰触搪瓷碗底。
三
还有街市巷陌中人类的声音。
那天仍然在乡村——听到有人挑着担子来卖鱼。叫卖声悠扬远传,高处直入云霄,低处拖曳不去,戏曲一般,竹筐里的每一片鳍翅鳞光大概都是他的底气。收破烂的,则短促简洁如快板,如三句半,讲究的是直入耳膜,不容置疑。
但最为优雅的卖花声,吾生也晚,竟没听过。“卖花声过,人唱窗纱”“枕上鸣鸠唤晓晴,绿杨门巷卖花声”“数歇卖花声过耳,谁家斗草事关身”的情形,只在资料里得见。
这是平凡一生中平凡的一天。
(《文汇报》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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