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坐在病房的一角,腼腆地低着头,好像对病床上躺着的病人很陌生,没话可讲。
我扯扯他的袖子,鼓励他,要求他多和母亲说几句体己话,结果他躲得更远。倒是斜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替父亲解围了:“别勉强他了,他一辈子不就是个没话说的木头人嘛!”
小时候看父母吵架,起因多半是因为父亲不会说话,或者说的话不合母亲的心意。母亲的心意不好捉摸,更年期后更是阴晴不定。她在人际互动中随时是个心灵受伤、自觉被迫害的人。彼时,常看到提着菜篮从菜市场回来的她,神情慌张。她磨磨蹭蹭地走到正在批改作文的父亲身边,期期艾艾地诉说,哪家猪肉贩子的大声吆喝是指桑骂槐,哪家水果摊主人夸耀橘子的丰腴饱满是影射她的身材……
从不记取教训,学两句好听的话哄骗母亲的木头人,总是不经思索也有些不耐烦地讲出母亲最不爱听的话:“人家和你无冤无仇,怎么会笑你呢?”
即使母亲大声警告:“你这样说,就是我多疑了?”父亲还咬住自己的理论不放,果然没有多久工夫,一场莫名的争吵就此开始。
一对知书达礼、斯文儒雅、全心为家庭奉献的夫妻,为了微不足道的外人,相互错踩彼此的人生几十年。
以前我总觉得母亲存心找碴儿,为小事吵翻天,便一味地护着弱势的父亲。待自己有了些年纪,吃过些苦头,才领悟到,如果一个女人要的不过是两句无所谓真假、对错的贴心话,就能心甘情愿地继续为心爱的人做牛做马,这心愿何其卑微,也该被满足。
我轻轻拉起失智父亲的手,带他到母亲的病床边,让他面对母亲坐着,说几句他欠母亲六十年的体己话。为了给他们一些私密空间,我退到病房一角,远观他们俩的互动。
我看着一向木讷、拙于表达的父亲,很努力地在他那已被侵蚀的记忆中,苦苦搜寻着语言的符号,我听他反复地问着相同的话:“你的病怎么都不见好呢?……你是心脏不好吧?”
“妈妈是肺不好。”我在一旁小声说。但父亲被错误的信息键入后,很难修正。
“你是心脏积水吗?”父亲忧愁地说。
“妈妈是肺积水啊。”我再次插话。
插着氧气管很虚弱的母亲,好像已经不在意父亲问话的准确与否,轻拉起父亲的手,一字一喘,艰难地吐着:“唉,我们……怎么……会走到……这步田地了呀。”
我听得出来,母亲嘴里说的“我们”,是六十年前年轻的他们!在我心目中早就是老者的父母,并没有准备好接受老去与死亡。
父亲的眼神透着失落与惘然,不知如何搭腔,只是非常专注地凝视着母亲。我拿起手机,按下按钮,捕捉到这一瞬间,将病房里一甲子的凝视,冻结成永恒,作为我终生的怀想。
一个月后,母亲在睡梦中离我们而去。虽然她还是没听到父亲说出什么贴心、体己的话,但这张珍贵的照片框住的是母亲临终前和父亲最贴近、最私密的一刻。
(《烤神仙》蔡怡 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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