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好中国故事,最基础的工作就是要了解对方的文化和思维方式,知道差异何在。思维方式差异一旦形成误解,将很难反馈给本人,特别是在彼此并不熟的情况下。我所说的东西方文化和思维方式差异是我驻欧工作28年里感受到的。
第一种差异是,东方人是整体性思维,西方人更多的是个体性思维,这两种思维体现在外交上的差异太大了。比如,中国代表团访问法国或德国,接待方问道:明天是周六,各位愿意去购物还是旅游?中国人回答:随便。然后又问,今天晚上大家喜欢吃西餐还是中餐,团长回答都可以,客随主便。那到底是购物还是旅游,是中餐还是西餐?我们都理解这是中国人出于好意的体贴,希望不为难接待方,怎么方便怎么安排,但接待方反而觉得头疼不已。
第二种差异是求同思维和求异思维。东方人讲究求同,西方人更多的是求异。西门子总裁曾经问我,对于凡是到访西门子的代表团,是否都经过事先培训或统一口径。我听了很诧异,这不是笑话吗?驻德使馆每年接待的省部级代表团近200个,商务考察团数千个,连使馆的商务参赞都说不清具体数目,怎么可能事先统一口径?总裁解释说,这一年西门子接待了14个中国代表团,他们离开时说的基本上都是同样的三句话:你们的国家是美丽的,你们的人民是友好的,你们的接待是周到的。除此之外,完全没有批评、没有建议,万里迢迢来到这里,待了半个月就这么三句话,不可思议。后来有一次,西门子总裁提到有个代表团很好,因为他们离开时提了三条关于翻译和饮食的意见。总裁非常高兴,说这些反馈让他知道了以后可以改进的地方。这就是求异思维。
第三种差异是生意与友谊界限清晰。我在卢森堡担任大使期间,有一次去火车站接代表团,早到了半小时,于是我就去车站里的一个书店买报纸。我一进去,书店老板就说:大使,昨天晚上你的宴请太棒了,原来真正的中国菜不在中国餐馆,而在中国大使馆,够地道。离开时,我拿了一份《卢森堡时报》,付了5法郎,当时相当于1.5元人民币。回到车上,使馆的秘书和司机听了这事后愤愤不平,他们说,昨天这个书店老板参加宴请,还吃了很多,今天连区区5法郎都要收?小气!这种朋友不能交。的确,这要是放在中国人的认知里,可能很难理解,但在西方思维里,生意是生意,友谊是友谊。结果没过多久,这个书店老板就花了3000多法郎回请了我一顿。
第四种差异是在感情的表达方式上,东方人比较含蓄、间接,西方人比较外露、直接。这一点在外交上要特别注意。我的故乡在浙江绍兴,从小就爱看越剧。为了推广越剧文化,我在卢森堡大使馆开了一场电影招待会,播放经典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电影播完后,有来宾就解释说,梁山伯和祝英台不是有十八里相送吗,在这十八里路上,祝英台说了很多话,但偏偏说不出“我爱你”。说“我爱你”对中国人而言如此困难吗?我们都以为她会在下一个地点就说了,结果走完十八里都不说。“卢大使,你说梁祝的悲剧是封建主义造成的,我们看了以后觉得是祝英台的不坦白造成的,如果祝英台早就告诉梁山伯自己的爱意,这不就可以谈起来了?”
我之所以认为有必要研究这种思维方式差异,坦率地说,是因为受到了“刺激”。多年前,荷兰首相伉俪访问中国,我全程陪同。到了北京,首相夫人被安排去参观幼儿园,预计时间是一个小时,但夫人看了不到十分钟就要走了。回到宾馆,在我追问下,夫人才解释提前离开的原因。她说她心里很不舒服,这天下着毛毛细雨,为什么要让孩子们穿着白衬衫、蓝裤子,拿着鲜花在那里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没有必要这样。进去以后,每个孩子在课堂里都是毕恭毕敬、鸦雀无声的,中国人为什么要那么小就开始进行军事化训练,这叫幼儿园吗?
我问夫人,如果中国的总理夫人到了你们的幼儿园,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她说,不管谁来都不需要事先安排,孩子们这个在唱歌,那个在跳舞,甚至跟你做个鬼脸,有的可能还会拉你的手,生动活泼,这才叫幼儿园。我跟夫人解释,要做到鸦雀无声,其实幼儿园园长和老师已经向孩子们讲了一个多月,贵宾要来,不要吵闹,要坐好,这才形成了看到的效果。但是,没想到这个效果反而让她感到不舒服。
原来,我们自认为的好客、礼貌以及谦虚在西方人眼里有时是会取得适得其反的效果的,这很值得深思。因此,我认为很有必要了解这些差异,研究它们,这将对东西方文化交流起到很大的作用。
(作者系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德国首任大使)
(《同舟共进》2018年第5期 卢秋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