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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8年05月31日 星期四

    母亲的手艺

    《 文摘报 》( 2018年05月31日   05 版)

        一说起母亲,似乎总是和奉献牺牲、任劳任怨、催人泪下联系在一起。其实,母亲也是各种各样的,其中更有个性十足的“另类”母亲,她们是自己活得很精彩的人,只不过是顺便当了母亲。

     

        —— 编者

     

        ■林那北

     

        母亲十八岁之前的故事有两个版本,一种是她自述,另一种来自我奶奶的口述。

     

        作为一个二十四岁就丧夫的年轻寡妇,我奶奶万万不会想到自己既帅又口才滔滔的唯一儿子,有一天会沦为宠妻狂魔。她以一米七三的巍峨身高,华丽俯视只有一米五八的城市娇小姐,横竖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半路突然杀出来的陌生女人,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捧在手心呵护二十多年的儿子一把夺走,这事反复想,反复怒上心头。瞅住儿媳不在跟前的机会,她冷不防就把强压的戾气倒进孙辈耳朵,千言万语都无非力图表明一个事实:我儿子的老婆以前非常、极其好吃懒做,整天蜜蜂般殷勤地只忙一件事,就是花枝招展。

     

        这确实离理想的林家媳妇太远了。丰乳肥臀厚肩大胯在哪里?低眉顺眼恭恭谦谦又在哪里?嗓子脆亮能唱闽剧会拉二胡没用,会下腰会跳舞更没用,这样的小身板能挑担吗?能下厨吗?能轻松生养一个又一个孩子吗?

     

        一

     

        福州下杭路,叶记藤行。如果不是因为六七岁时母亲去世,父亲续弦生下三个子女后又暴病而亡,然后掌控叶家经济的祖母也骤然归西,家境因此一落千丈……总之,如果不是这些变故接踵而至,叶记藤行家最得宠的二小姐不可能从城里孤身跑到县里找工作,然后又在一个叫“廷坪”的乡政府里,遇到大眼高鼻的英俊秘书。在还不盛行老夫少妻的年代,我父亲除了对身世的自卑外,还一直对自己比叶小姐年长六岁稍怀歉意。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好好,你爱怎样就怎样。他拿这样的句式作为家庭鸦片,顿时疗效显著,成功营造出一派祥和与温馨。于是,个子娇小的叶小姐一口气替他生下两女一男,而且还开启了修饰模式,后面生下的,都是前面的升级版,总是个子更高,脸蛋更端正,性格更开朗,脑子更灵光。

     

        虚岁24岁时,母亲第一次当妈妈,她一下子懵了,完全适应不了被另一个人如此胡搅蛮缠的跌宕日子。婴儿昼夜的哭闹与屎尿,突如其来地齑粉了她,她只好以更放肆的痛哭来针锋相对。

     

        父亲夹在其中,很快把情感天平倒向妻子,他到几百公里外的村子里找到一个奶妈,出生才十六天的女儿就这样被不明不白地送走了。这当然是个昏招,而我奶奶虽然明知儿子是同谋,并且是事实上的执行者,却选择性地忽略不计,将矛头高度聚焦到她认为该聚焦的人身上。生活摇身一变就是两重天,我母亲十八岁前的做派被迅速有机地与当下衔接起来,我奶奶觉得一下子手握重器,之前的攻击还多少虚浮半空,接下去,她余生的每一发炮弹,都可以落到实处了。24岁无依无靠的小寡妇,却硬是凭一口绝不低头的硬气,靠给人缝衣制鞋,把出生刚刚九个月零八天的儿子独自养大,居然还送进了福州的学堂,而这个儿子如今却对另一个女人言听计从。

     

        白眼兼唾沫横飞相继而至,我母亲却并不吃这一套,很久以后她的羞愧并非被婆婆骂醒,而是自我成长后的顿悟。检讨自己,她多次都搬出同一条理由:我十八岁以前在家里连水都没烧过,怎么懂得带孩子?

     

        很侥幸,我和弟弟出生后不再被送走,父亲从有限的工资里省下一笔钱把保姆请进家里,这自然也令我奶奶怒不可遏。上有老下有小,钱花到哪里不好,非得花到别人身上?

     

        二

     

        十八岁以前母亲在家被宠得连水都没烧过,其实并不等于什么事都不会干。有一天她递过几张发黄的黑白老照片,其中一张是与三个年纪相仿女孩的合影。指着照片,她说:我的衣服是自己做的。又说:她们的衣服也是我做的。接着她补充道:“我以前非常喜欢拍照。”

     

        她出生于1934年,所谓的以前是指四五十年代,这从侧面印证了“花枝招展”的故事。那时候拍一张照片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极致爱美,爱臭美,谁舍得掏出白花花的银两,只为了把活生生的自己印到一张小小的纸片上?最奇怪的是,她拍了很多,却都没有留下,哪儿去了?弄丢了,我父亲的、她自己的、三个子女的,总之一张不剩。

     

        照片上,她的衣裳不是绫罗绸缎,无非普通的棉质碎花布,弧形公主领,前襟捏出一排细密的褶子,这种款式一直延续到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都还算时髦。现在想起来有点后悔,母亲指着照片说那些衣服是她做的时候,估计正殷切等待一个惊诧的赞美,至少用上一些“太厉害了”“真的啊”之类带感叹号的表达,但我仅淡淡噢了一声就应付过去了。她会做衣服,这一点都不陌生啊,有记忆以来,一直到我也当上母亲前,身上所穿的差不多都是她亲手缝制出来的。

     

        随着工作的调动,家不时随着她搬迁。回头望向曾经住过的屋子里,在穷得还买不起任何电器之前,一架破旧的缝纫机就已经赫然摆在最显著的位置,它总是过劳,母亲娇小的身子则虾一样趴在上面。一块块布进门,再出去时,已经是全家上下一件件衣服和裤子了。

     

        三

     

        凡事重复多了,自然就生出排斥。进入八十年代后,商店里越来越多地出现各式不同花样的服装,可是那台破旧的缝纫机,仍然坚不可摧地把这一切都挡在家门外。直至我调到县城工作,每次回家,她都会发现我所穿的已是她陌生的。

     

        我女儿在八岁以前一直由她带。这女婴很快就不属于我了。她无一幸免地成为服装模特,小裙子、小棉袄、小衬衫、小毛衣、小旗袍……翻看老照片,女儿有过色彩非常缤纷的童年,即使过了二十多年,每一件款式仍然有模有样。

     

        时光又过了二十多年,已经八十多岁的叶家二小姐节节败退,如今完全丧失了亲手为家人制作服装的任何机会。我们买回衣服时,她悻悻凑上前,拿起标价牌看了看,啧啧啧地悲愤摇头。款式这么简单为什么这么贵?这么贵为什么非要在外面买?她曾经准确记得家里每一个人的身体尺寸,丈量时张大巴掌一下两下三下,总之根本无需动用尺子。如果是毛衣被虫子咬出小洞,她会以侦探破案般的眼力,在毛衣上找出多余的毛线,然后用其细密补上。洞呢?找不到了,它已经与周围重新有机地融为一体,了无痕迹。

     

        有些人年少就已苍老,有些人垂暮了仍始终保持生命初始阶段的新鲜生动,天真是能滋养人的,骨子里的单纯渗到脸上,就成为有效减龄的上等化妆品。少女感,上苍给一个女人最好的礼物,就是这三个字啊。

     

        除了做衣服打毛衣,十八岁以前连水都没烧过的人,早已荣升为家中厨房大权独揽的人物,烹饪花样百出,并且滋味万千。而且,她还能做土工活,以前家里拮据时,要扩建厨房,她一个人就挑砖拌泥砌起一面墙。

     

        我奶奶早已去世,如果活着,看到被她认定好吃懒做的叶家二小姐,竟一天天变成艺高胆大的巧媳妇,不知她会不会服输,承认自己的儿子当年并没有看走眼。

     

        (中国作家网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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