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草总是会和我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在地里忙碌,很可能就是因为要对付那些比庄稼长得还要欢实的草;我在村外的路上闲走,牵住我脚步的又多半是路边那些伸展出来的草;即使是我在村子里迎面碰上的一个女人,她也极有可能就叫春草秋草或者是别的什么草。
草在我的那一段岁月里四处扎根,蓬勃生长。
我曾经用了整整一天时间翻好了一块地,那些草根呀草枝呀被我深深地埋在了土底下。我原以为这样我种下的那些种子就能安安生生无忧无虑地发芽成长了,没想到过不了几天,我的那些种子才刚刚冒出一点儿芽芽,那些草却已经嬉皮笑脸地长成了一片。
我有的是时间和精力,我决定花上几天时间,把那些长出来的草再一一拔掉,扔远。我从地头开始,一连拔了几天。眼看就要拔到半中腰的时候回头一看,我拔过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草又长了出来。我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我这才知道,我是拿那些草没有办法了。我不得不容忍它们和我的庄稼一起长大,容忍在来年的时候,有一些草籽或者草叶混进我打回来的粮食里,最终被我吃进肚子再排泄出来,当作肥料上到我的那一片地里。
事实上,草在地里从来就没有灭绝过。人试图把它们从地里赶尽杀绝,人一代一代忙碌了多少年,结果往往是人把自己的生命都忙完了,草却一季一季的生长着,从来都没有耽搁过。我慢慢明白了这一点,在对待草的问题上就渐渐学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那些草也并非一无是处,好些时候人还用得上它们,求得到它们。譬如我圈里边饲养着的那些猪呀牛呀马呀羊呀的,我少得可怜的粮食勉强只能喂饱我自己,对它们我就只能用青草或者干草招待了。那个时候,我掂着镰刀背着竹筐走不了多远就能割满一大筐青草。我把它们背在背上,扛在肩上,它们遮盖了我的头颅,远远地望去,好像不是我在走,而是一堆草在走。草借着我的双脚走回了村子,草用自己的身体喂饱了那些猪马牛羊,也让我的院子里有了一些生气,让我的日子有了一些生机。
人接受了草以后,草也就和人亲近了。那些长进村庄的草谁知道是什么时候动身的,仿佛一夜之间,它们就长在了墙头,长在了路边,长在了院子的某个角落或是窗下的那一片空地,一声不吭地长到了冬天。等到来年,那些草还会再长出来,那个时候,它们可能已是拖儿带女的一大家子了,它们紧紧地围在一起,为首的那一个一定会兴味盎然地向它的孩子们讲述着它曾亲眼目睹过的一个个故事。而那些故事总归会和村子里的人们密切相关。比如那一个头发花白,总喊叫着腰痛腿痛的老头终于没有熬过那个冬天;那个打了半辈子光棍的汉子一定是烧了高香,春天的时候,他孤寂的炕上终于多了一个如花似玉的新娘……
草在自己的角落里默默地目睹了村庄里发生的各种事情,草其实早就是村子里不可缺少的一员了。就像长在我窗前的那一蓬草,它爬上窗台偷看过我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偷听过我轻狂的胡言乱语。
日子往前走,村庄也在往前走。只是总有一些人走着走着就被一个一个的日子给远远地扔下了,远得永远也回不来;而草却年年会回来。草真正把根扎在了村庄,草在绵绵无期的日子里像是村庄真正的主人;而人的根不牢,人注定了只能是村庄里生长一季的草。
(《旧光阴》 王宏哲 西安出版社2017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