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声界,提起我就必须说到李文华。
李文华太可爱了,他应该是一代相声人的骄傲。
他没有正式拜过师,这在相声界会被认为是非正宗的传人。但相声界里连老带小,没有不尊重他的;所有的相声史,没有不提到他的。
一拍即合的搭档
我到中央广播说唱团的时候,李文华已经被分配去当艺术团总团的办公室主任了。当时马季有唐杰忠搭档,郝爱民与老艺术家郭全宝合作,我和赵炎是一对年轻人,好像自然得在一起,这些安排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李文华一个人耍单儿。但是,他爱相声,不让他说相声他心里不高兴。1978年的下半年,由于马季老师需要一个年轻人与他共同表演一个有关孙悟空的相声,和我搭档的赵炎开始了与马季老师的合作。我和著名山东快书演员黄枫的儿子黄凯合作了几个月,由于他的关系办不到说唱团来,也作罢了。我一个人耍单儿,深入生活时显得形单影只。总这样也不是回事呀,我是说对口相声的演员,不能老是一个人呀。我想到了李文华!
李文华老师虽然人已经到总团当办公室主任去了,可是说唱团还给他保留了一个办公室。那天下午四点,记得天气好像已经有点凉意了,我轻轻地敲开了李文华老师办公室的门,他正戴着老花镜看报呢。
那年,文华老师五十一岁,我刚二十八岁。
考虑到文华老师对相声的热爱,我更欣赏他在相声表演中“蔫包袱”的风格,我认为,只要他能看得起我,愿意同我合作,我会成功的!
“我想和您一起合作说相声,我这里有两个本子,一个是……”“姜昆,”文华老师打断我,“你不是和赵炎合作的吗?”“他已经和马季老师合作了,他和马老师、杨锡钧老师去长沙搞创作去了。”“黄凯呢?”文华老师又问。“回哈尔滨了。北京人事关系冻结,调不进来。”“你征求过马季同志的意见了吗?”“他去长沙以前,我征求过他的意见,马老师连说了几个‘好啊’,不过他告诉我得问您乐意不乐意。”
李文华老师最大的特点是绝不做让人勉强的事,绝不做人家不乐意的事,而且在人事上方方面面都照顾得周到得体。
“只要领导决定了,我没意见。只要让我说相声,和谁都行!”李文华老师微笑着平静地回答。
我从小书包里拿出两篇稿子:“您看看,这是我写的两篇相声初稿,我准备排练一下。”“上什么地方排?”当时,说唱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排练相声全在下面,因为要一边修改一边排练。再有,到下面去,团里面有一天五角钱的出差补助,这在那个经济困难的时期,不能不说是一个小小的激励。
“马季老师说,如果您同意了,他主张我们去三十八军,张家口宣化那边有一个师里的业余宣传队,可以安排我们的食宿,那里也是个排演和深入生活的好基地。”我拿出马季老师给我写的条子,上面有地址、电话和联系人的名字。
李文华摘下眼镜,叠报纸,然后收拾书包。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怔怔地望着他。他把凳子放进办公桌内,拿起那张小纸条,对我说:“我去打电话,再安排办公室买个车票,然后回家收拾收拾东西,咱们明天就走!”就这么决定了!
《如此照相》
我们住在宣化的那个部队里,开始合作了,内容就是排练《如此照相》。
《如此照相》这个稿子一开始我是这样写的:
甲 一见面,我想问您一件事。
乙 什么事呀?
甲 您这个人喜欢照相。
乙 你怎么看出来了?
甲 因为您这个人比较漂亮。
乙 我长得还可以。
甲 您像一个电影演员……
乙 王成(电影《英雄儿女》里的正面角色)?
甲 松井(电影《铁道游击队》里的反面角色)。
乙 小日本呀?
李文华看着稿子琢磨了半天,他说:“说一个演员长得像日本鬼子,这种玩笑不是不能开,只是开得太多了。应该是你夸我夸得让我糊涂了,自己找不着自己才行。姜昆,不是我嫌你稿子写得不好,你是年轻演员,你不能让人一开始就觉得你喜欢拿老演员开玩笑,这对树立你的形象不好。”他说得那么真切,不由得你不佩服。
排练的时候,这段改成:
甲 好像哪个电影演员像您。
乙 他们说我这和气劲儿像孙喜旺(电影《李双双》的男主角)。
甲 孙喜旺长得没您好看。
乙 也有人说我长得像林道静(电影《青春之歌》的女主角)。
甲 您是男的还是女的?
乙 他们一夸我,我也弄不清了。
这一段,把我都逗得哈哈大笑。
从那时起,我对李文华身上幽默感的认识开始升华。
慢慢的,我感到李文华的幽默不是市民情趣的再现,是属于他自己的幽默。我非常赞同一个观点:相声的表演,主观色彩很浓厚,你的文化底蕴决定了你所呈现的角色的素质与档次。李文华呈现出一位心地善良、处事谦虚、待人诚恳的长者形象,他没有小市民的那种陈俗积习,也没有城市贫民或失意士子的那种带着自嘲与自讽的自我侮辱心理。
李文华所具有的幽默,完全是一种有觉悟的、典型的工人阶级的幽默,是一种阳刚的、乐观向上的、与人为善的、家长里短式的幽默。这种幽默有责任感,不苟同于大溜,不沉溺于油滑,往往小中见大,一语中的。
爱相声爱得要命
1984年,李文华老师在参加完香港的演出后,在马季团长的催促下检查了声带。经过切片检查,李文华老师被确诊为患有声带鳞状细胞癌。
有人说,他得喉癌是他小时候在兵工厂当喷漆工,吸入刺激性的气体造成的。
有人说,他得喉癌是他喜欢喝酒、抽烟造成的。
而我最明白李文华老师的病因——他是因为说相声,累的!
深入生活,挑灯创作,慰问基层,与各行各业同吃同住同劳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几年来,我们一直没有歇脚。
李文华老师自己说:“我深知观众爱听好相声,其实,我更爱听观众的笑声。只要亲爱的观众们能够笑口常开,我就会感到莫大的荣幸,我内心就会非常愉快。虽然三天两头不断地演出,有时一天演两三场,就是在深入生活搞创作时也照样有演出,可我从来都不觉得累,好像浑身有用不完的劲儿。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要不是别人提醒我试试表,我连自己发烧都不知道。声带发炎了连看都不看,摸出两片消炎药,喝口茶一冲照样演出。”就在这时候,病根已经落下。
1986年8月,为了防止病情恶化,医生决定在中国肿瘤医院为李文华老师做声带切除手术。
我知道喉癌手术对李文华老师意味着什么,也明白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大家怎么劝,我怎么克制,也挡不住泪水的流淌。
1996年,我为了弥补许多朋友没有看过李文华老师表演的遗憾,与阔别舞台十年之久的李文华一起,把我们过去演出过的二十八段相声进行精选,采用音配像的方式,重新录像。在天津电视台为我们搭好的布景前面,我看着李文华——我胖了许多,李文华老师瘦了许多。摄像、灯光、化妆师,大家都紧张地忙活着,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我身边李文华老师的神情。
我看着他,他很激动,眼眶里含着泪水。
我说他:“李老师,干吗呀!”
“十年了,我没想到又站在你身边说相声了,跟做梦似的。”他一个字一个字蹦着往外说。
我喉头在动,抑制住自己的情感,紧紧地拉着李文华老师的手,像孩子拽着自己的长辈……
(《今晚报》5.11 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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