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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8年05月12日 星期六

    对乡村的告别

    《 文摘报 》( 2018年05月12日   07 版)

        ■舒晋瑜 格非

        尽管每一次写作都会开启新的经验,但《望春风》对格非而言仍是一次独特的体悟。一个具有传统文化意味的村庄消失了,那些曾和他一起生活过的人物消失了,几千年来建立在乡村伦理基础上的中国乡村社会,突然间只剩下了废墟。在讲述创作《望春风》的过程中,格非被过往的岁月召唤,被纯粹的人情打动。

        我在江南的乡村里长大,过去村子里有河流、有庄稼,每次回到村庄,感觉村子是永远不会变的。后来村子突然被拆掉,成为一片荒原。因为这种巨变,我决心要写一部小说。

        曹雪芹说,写《红楼梦》是因为不想让记忆中的女子消失,我写村子里的人物,也是同样的原因。他们的存在不可辩驳,可是这些人都在面临湮灭的命运。我父母那一辈的人,至少已经有一半已不在世上,这令我感到恐惧。历史的变换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一个有历史感的地方突然终结,一些重要的记忆,它们仍然鲜活地呈现在我眼前,可眼下遭到人为的、轻浮的忽略。我小时候所接触的那些人,他们有才华、有性格,他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记忆里都还闪光,犹如昨日。现在他们大多已衰老,或者说正在死去,表情木讷,蹲在墙角跟人聊天。他们曾经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随青烟散去。不过无论如何,他们的一生需要得到某种记述或说明。我有一种冲动,想要把正在消失的这些人记录下来。他们的存在,对于解释我的生活和生命,非常重要。我不会追溯一个村庄的历史,写一个地方志式的乡村生活画卷。我要写的故事是我亲历的;和我一起生活过的那些人,有形有貌。他们的过往和今天的状态构成极大的反讽和巨大的变异。他们代表着一个正在衰歇的声音,这声音包含着非常重要的信息。

        我的世界观是农民的世界观,我的身上有很多农民的特质。在过去,我以农民的身份为耻,总是希望洗掉这个身份。以前,如果有人骂我乡巴佬,我一定会被激怒。这种自卑的感觉一直存在。我希望通过知识积累,通过学习,变成城市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作为农民的过往成为我值得珍视的财富。在一个普通的农民身上,你不仅可以看到乡村生活的全部印记,甚至还能找到整个乡村文明在农民身上的凝聚和投影。

        我很怀念六七十年代的农村生活,几千年前的风俗礼仪,一直在乡村延续,江南更是如此。如果说有什么事让我难忘,那就是,我和那些乡村老学究、读书人来往,他们把我当成保持谦恭的礼仪,说话适可而止,送客时一定是送到大路上——你会感觉受到尊重。中国古典文学和传统文化,我在乡村里的那些读书人身上见到一点儿影子,虽然只是浮光掠影。

        《望春风》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大规模地描写乡村生活。乡村已边缘到连根端掉,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我的家乡仅存在我记忆之中。日本学者柄谷行人说,只有当某个事物到了它的终结之时,我们才有资格追述它的起始。我想,即便中国的乡村生活还远远没有结束,但它对我来说,是彻彻底底地结束了。换句话说,我个人意义上的乡村生活的彻底结束,这种追溯过程就是我对乡村的告别。

        (《深度对话茅奖作家》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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