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北川,绵竹……这些城镇与村庄,在2008年5月12日承受了最为沉重的关注与衰伤。
十年生死两茫茫。如今,度尽劫波再回望,只为不负逝者,更为不负生者。
虞锦华,54岁,四川省汶川县映秀镇映秀电厂职工。
汶川地震,虞锦华的双腿被房梁压住,被困6天6夜后,深圳医疗队医生杨欣建和杜冬在废墟中为她做了双腿膝关节离断手术,被称为“映秀最惊心动魄的手术”。
阔别十年的重逢
虞锦华好像活成了一个快乐的人。第一次见面,她穿着及膝格子裙坐在轮椅上,一口四川话语速极快,时不时大笑,身子前后摇动,轮椅也跟着前后抖动起来。认识她的人都说,她从小乐观,生命力极强。
地震前,虞锦华是女强人,和男同事竞争,当上映秀电厂的“值长”,常常通宵值班,震后,她被鉴定为二级伤残,每个月领取三千多元的政府补贴,过上了“退休”般的生活。
丈夫上班,女儿上学,她的生活多了大把空余时光。从没种过花的虞锦华开始逛起了花市,看到喜欢的花便买回来,把家里弄得像是个小花圃。嘴馋的时候,她会喊上当时一起得救的小伙伴,穿越半个都江堰,去聚源吃来凤鱼,她还喜欢泡在网上看小说。
说起地震的事,她愿意分享的,是在废墟里和同事们的相互鼓励。当时他们小组6个人被困得不远,同事马元江能听见她说话,他们每过一段时间都会说几句话,防止对方睡过去,有一回她大喊,“哎呀马元江,我们都救出去了,刚才是在拍电视剧”,马元江竟然也信了。
5月4日这天,她迎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当年为她做手术的杨欣建医生和杜冬医生,这是三个人阔别十年第一次相聚。大家聊的都是些开心的事情,医生夸她,“养的花太漂亮了,跟假的一样”。她笑着调侃,“杨医生,你当时骗我,说以后装假肢,就和正常人一样”。杨医生双手一摊,“当时那是莫得办法嘛”,大家又笑作一团。
惊心动魄的手术
没有人主动提起那些伤痛的过往。7层高的电厂大楼塌成了两层,预制板像饼干一样,一块块挤在一起,人钻进去,像进了蜘蛛洞。
生命通道被打开后,杨欣建医生钻进了那个约一米宽的洞,房梁下面压着一双穿着皮鞋的脚,那是虞锦华。
打开头灯的那一瞬间,杨欣建被“吓蒙了”,灯光下是一张披着头发的脸,脸上都是烂泥,被困了六天六夜后,这个极度脱水的女人离自己不到半米,非常兴奋地问,“你是医生吗?”
杨医生试图安慰她,“不要害怕,我也是四川人,我做手术很厉害的”。空间狭小,他只能侧躺着做手术,虞锦华在他的斜上方,他很担心虞锦华会因为术中疼痛用手抓自己影响落刀,又担心这个虚弱的病人坚持不住这场体力鏖战,失血过多而死亡。
剪开裤子、在膝盖附近注射4管麻药后,左腿膝盖离断手术开始。虞锦华感觉到疼痛,哇哇叫,杨欣建稍稍放下心来,外科医生最不怕叫,就怕病人不叫,不叫那可能是休克了。
很顺利,左腿的剥离只用了20多分钟,出血量只有十几毫升,他松了一口气,接下来被压得更严重的右腿,由杜冬进行手术。
余震不断,外面的官兵大喊,“赶快上来”,杜冬和杨欣建都没有动。惊险的一幕出现了,刀片碰到一块硬物,忽然断在里面。冷静下来后,杜冬继续解剖,很幸运的,刀片找到了。
手术结束后,虞锦华被抱到了一块床单布上,由消防官兵悬空托着出去。被困150个小时过后,她休克过去。
没有太多资格悲伤
由于伤口感染,虞锦华先后经历了几次截肢手术,两条腿都在大腿处离断了。所有人都告诉她,以后安上假肢,还能走路,她心里清楚,这是安慰。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担心,如果不能走路,以后怎么办?每当很绝望的时候,她都会提醒自己,你的命是那么多人辛苦救回来的,怎么可以不好好活?后来,她渐渐接受了,“我开心地活着,就是对社会对家庭的贡献,那些救我的人,我的家人朋友,他们都希望我开心”。
在医院的康复科,这群震后余生的人,互相鼓励着开始了新生活。天气好的时候,结束检查和治疗,他们会坐着轮椅,去医院附近的小麻将馆打麻将。由于麻将馆上厕所不方便,他们男的带着矿泉水瓶子,女的带着塑料袋,想小便了便拉个屏风,嘻嘻哈哈一阵,继续摆龙门阵。
虞锦华说,康复科里截肢的人很多,有人因为工伤,有人因为车祸,但不知道为什么,经历地震截肢的人,和其他人面貌完全不同,有一种莫名的乐观。他们总觉得,比起逝去的人,他们的生命是赚来的,没有太多资格悲伤。
再也不回映秀了
地震带走了虞锦华一百多位同事,她所在的小组因为开完会正往外走,6个人全部幸存了。
他们常常聚会,每到过年,家里会轮流请客。
这十年,虞锦华再没回过映秀。她七岁那年就搬到这里,在这个小城长大。小城很小,街道很短,不到20分钟就可以走完,铺子参差不齐,大家都相互熟识。
从小,她便知道,这里是地震带,房子摇了,要躲在书桌底下,只是没想到,这一次会这么严重。她一下子失去了双腿、亲人,还有许多朋友和同事。
十年过去,她只记住了和“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记忆里,他们常去一家没有名字、被大家命名为“213”(通往映秀的公路为G213)的面馆,点一盘映秀最出名的映秀豆腐。
夏天,山里的农民会用大背篓装着白樱桃、核桃出来卖,她拉着同事的手,调皮的同事一边吃着核桃,一边写诗——啊,樱花谢了,樱桃熟了。
她还记得有个同事特别爱买新衣服,父母宠爱她,老公也很好,生命虽然短暂,但活得很幸福;还有个同事,蒸的蛋特好吃,常常给大家蒸蛋吃,其他人怎么学都学不会。
她从不去扫墓。不想看那些活生生的人,都变成了一块块刻着名字的石头,“哪怕是自欺欺人,我都希望他们生活得很好”。虞锦华说,她可能再也不会回映秀了,听说现在的映秀很漂亮,但她只想永远记住映秀原来的样子。
(《新京报》5.9 罗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