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砖楼被高大的榆树掩映着,我走上二楼,靠右手边有一扇深红色木门,门上的油漆像鳞片一样一片片卷起来。
我和妈妈曾经在这儿住了10年。妈妈年轻时被保送到成都一所大学读书,毕业后,被分配到大学当老师。她通过别人介绍认识我爸,后来又独自把我抚养长大。那时候我妈最大的愿望,就是不让我觉得“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她让全家人不跟我提她离婚的事,直到3年后我才知道。
我所谓的“父亲”自从搬出家后,就没来看过我们一次,只托他爸妈每个月打来法院判的200元生活费,给到我18岁。她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家,一晃快20年了。
我小时候不和同龄人玩,她只好陪着我。童年时我跳绳、踢毽子、滑旱冰,大都是和她一起。我小学学习不好,经常被老师留到晚饭时分。她就在校门口等着,然后在黄昏时分的太阳余晖里,牵着我去小卖铺,给我买一支5毛钱的牛奶味雪糕,只字不提成绩的事。有次班主任悄悄叫她去学校,说让我留级,还暗示她带我去检查智力。她坚决不肯,回来还说老师夸我学习有进步。
我上高三时,她要求教务处把课排在一天,其余时间在我学校附近找了个房子,全职陪读。
如今我走出了家乡的小城市。当时妈妈温柔地呵护着我的整个世界,然而直到现在,我都没法拼凑出她当时的心境。
有一段时间,妈妈住院切除胆囊。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个人也会生病。
记忆中,她十分刚硬,涉及原则问题,任我怎么哭闹撒娇都没用。发起怒来也很吓人,还撕过我的言情小说。读初中后,我们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吵架、冷战。那时我还说过类似“你这种性格难怪会离婚”这样伤人的话,但从来没见她哭过。
很久以后,姥姥才告诉我,妈妈切除的胆囊里长了癌细胞,有扩散风险的那种。“你以后可要好好对你妈妈。”姥姥看着我,“好好”两个字说得十分用力,她是在心疼自己积郁成疾,又劫后余生的女儿。
现在,妈妈在我面前不再装作坚不可摧的样子。她上楼梯腿会疼,出门买菜总会觉得家里煤气没关。一会儿说“老了,不中用啦”,一会儿又说“妈妈还能养你个10年,以后也绝不让你养,你自己放心去闯”。
岩石有所松动,但还是有很多话不会说。比如她从来不会说想我,有时给她打电话还会被嫌啰嗦。后来,和她一起玩的一个阿姨偷偷告诉我,大一我走后不久,妈妈和她们一起打牌时,提起我就哭。
在我家这个三线小城市,别人听说我要去香港学新闻,都责怪她:你这是在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啊。每当这时,她总是笑笑,半真半假地展示着自己的无奈:女儿喜欢学啥就学啥,我哪管得了她啊。转过头来跟我说,别担心,妈妈有钱。只要别让我卖血卖肾,妈就供你。
毕业后我想留在大城市做记者,她举双手赞成。但我知道,她其实想让我回去,只是永远都不会说出来。
(《中国青年报》4.11 蒋玮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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