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父亲去上坟

    ■肖复兴

    母亲去世之后第二年的清明节，我才六岁。一清早，父亲便催促我和弟弟赶紧起床，跟着他走到北京前门大街。坐上5路公共汽车，一直坐到广安门终点站。

    一

    那时广安门外是一片田野。沿着田间的小路，父亲领着我和弟弟往前走。不知走了多远，我和弟弟已经累得不行了。弟弟才三岁，实在走不动了。父亲抱起了弟弟，继续往前走。

    一直走到了田野包围的一片坟地里，父亲放下弟弟，走到了一座坟前，从衣袋里掏出两张纸，然后扑通一下跪在坟前。父亲的这个举动，把我吓了一跳。

    坟前立着一块不大的青石碑，碑中间的三个大字，我不认识，一直过了好几年，我才认识上面刻着我母亲的名字“宋辅泉”。母亲37岁就去世了。父亲比母亲大整整十岁，母亲去世的那一年，父亲47岁。

    这个埋葬着我生身母亲的坟地，除了这块墓碑，再就是旁边不远有一条小溪。之所以记住了这条小溪，是因为给母亲上完坟后，父亲要带着我和弟弟到这条小溪边来捉蝌蚪。小溪里有很多摇着小尾巴的蝌蚪，黑亮黑亮的，小精灵一样，晃人的眼睛。

    那时候，我还不懂事。父亲每年清明都要到母亲的坟前来祭祀，还能理解；让我不可理解的是，父亲每一次来都要跪在母亲的坟前，掏出他事先写好的那两页纸，对着母亲的坟磨磨叨叨地念上老半天，我听不清他念的是什么，只见他一边念一边已经是泪水纵横了。念完了这两页纸后，父亲掏出火柴盒，点着一支火柴，把这两页纸点燃。

    那时候，我实在太不懂事，只盼望着父亲赶快把那两张纸念完、烧完，就可以带我和弟弟去小溪边捉蝌蚪了。

    二

    除了清明节来为母亲上坟，到了中秋节前，父亲还要来为母亲再上一次坟。父亲照样是跪在坟前，掏出两页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念完后烧掉。我当时常想，那两页纸写的都是什么内容呢？母亲听得到吗？父亲怎么有这么多的话要对母亲说呢？

    为了省钱，给母亲上坟回来的时候，父亲常常是带着我们从广安门上车坐到牛街这一站就提前下车，然后对我和弟弟说：“你们是想继续坐车呢，还是走着回家？现在，咱们要是坐车坐到珠市口，一张车票是五分钱，要是不坐车，就用这五分的车票钱，到前面的菜市口，给你们买一包栗子吃。”那时候，满街都在卖糖炒栗子，香味四散。我和弟弟抵挡不住栗子的诱惑，选择不坐车，省下了这五分钱买栗子。

    那时候，五分钱能买一包栗子，可是，常常不到珠市口栗子就吃完了。我和弟弟还想吃。父亲说：“从珠市口坐车，坐到前门，一张车票也是五分钱，你们要是不坐车，就可以用这五分钱再买一包栗子。”我和弟弟当然又选择了栗子。就这样跟着父亲走回了家，天已经不知不觉黑了。父亲没有吃一口栗子。下一年中秋节前，父亲带我们去为母亲上坟，尽管知道要走那么远的路，一想到栗子，我和弟弟还是很愿意去。

    父亲之所以用这种方法带我们去为母亲上坟，是为让母亲的在天之灵看看我和弟弟。

    （《十万春花如梦里》肖复兴著 东方出版中心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