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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8年03月31日 星期六

    戏班子与警察

    《 文摘报 》( 2018年03月31日   07 版)

        ■新凤霞

        新中国成立前的旧戏班后台,那真是乌烟瘴气,无奇不有。什么样的人都可随便出入,赌钱的、吸毒的、打架骂人的。大伙最怕的是警察,他们专门欺负受苦的穷人,但要是见着横的,很远就立正。后台演员习惯扒着门帘看看台下,如果上座不好,就说那句常念的顺口溜:“为何不上座?来了军警宪特。有话不敢说,肚子要挨饿。”

        顺口溜在后台随时能听见,我们叫“赶辙”。赶辙是穷人乐,又解愁不惹祸。赶辙也是业务练习,那时日夜演戏,哪有那么多剧本呀,大都唱提纲戏,要在台上自己编词编白话,在后台闲着时候做赶辙游戏,既是自己找开心,也是练习头脑快,张嘴就能唱。

        1949年年初在天津河东天宝戏院唱戏,市面萧条,戏园子不上座,我们演员吃上顿没下顿。唱零碎活儿的张宝树拉家带口住在后台,逼得他去拉洋车,那年老头子五六十岁了,怕误场他赶着回来,哭丧着脸对大伙说:“我今天拉车不但没挣着钱,还叫‘炸酱’把车垫子抢走了。”

        “炸酱”是谁?一个人的外号。他是河东这一带的人,本来是流氓、地痞,后来花钱弄了一个警察当。敲诈、勒索、打人,都是他常干的勾当。大伙都恨“炸酱”,可又不敢惹他。熬到晚上要开戏了,后台门“刷”地开了,看见“炸酱”风风火火地进来了。他嘴里叼着烟卷儿,手里拿着警察帽子,嘟嘴斜着眼,有意把帽子向头上一扣,歪带着,他干瘦得皮包骨,树皮似的脸,两只小老鼠眼贼溜溜的,好像在寻找什么。“炸酱”进门不走,站住有意示威,我们远远地都假装没看见他,一人说:“他穿着一身老虎皮,见着坤角叫二姨。”说完一转脸。又有人说“别看他这么凶,见着横的叫祖宗。”又有人接说:“这叫一物降一物,他见着伤兵叫义父。”又有人接说:“手拿警棍没人性,忘了他是中国种。”

        警察“炸酱”发了火,对准我们几个女演员下手了,他用脚踢着我说:“起来,起来,怎么这带死的样子。”我一声不吭地站起来。“炸酱”恶狠狠地说:“你过我的桥小心点!”这有个缘故。他在东浮桥站岗,我每天必须经过这桥来天宝戏院。我每天提心吊胆地过这座桥,他随时会高声喊叫:“站住,往哪里走?”有时来了汽车,他就有意找我的麻烦,骂一顿“臭唱戏的”。从此我看见穿警察衣服的就害怕。

        1949年我来北京在天桥万盛轩小戏园子演出,这还是私营剧团,有班主,这时的北京天桥还是旧样,剧团的班主和当地的天桥“四霸天”臭味相投。我们剧团大都是二十上下岁数的青年人,受剧团恶霸班主剥削不说,挨打挨骂是常有的事。这个恶霸从天津来北京,身上常带凶器,手里拿着切西瓜的长刀,说:“我砍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1950年开始,我发现后台老有警察,他们也不多说话,走走看看。我吓得心里犯嘀咕:“警察为什么老跟着我哪?”一次为了赶装,我进了中和戏院旁边的致美楼,坐下要碗面条,突然发现那警察也进了致美楼,在一边坐下也要了一碗面条,我端着这碗面,心里直发毛,幸亏我跟致美楼的厨房马师傅认识,端着面躲进了厨房去吃,那马师傅还跟我开玩笑说:“警察怕嘛的,这是新社会了,他们不敢欺负你。”

        我在天桥万盛轩小戏园子唱戏,不接近人,也没有亲朋,除了唱戏的谁也不认识。唱一天戏,只能拿到五毛钱,因为戏衣铺天天要账,加上班主恶霸扣钱,我常常弄得连吃顿早点的钱都没有。那几天,发现后台来了一位女观众,高高个子,穿一身蓝制服,她朴素热情,看我没有吃早饭,就送我一个夹着酱肉的馒头。渐渐地她跟我熟了,可她是干什么的哪?有一天早晨在南头遛弯时我又看见她了,这时我心中突然明白了,她是警察。但警察怎么对人这么好呢?我不明白。

        我受恶霸班主的剥削欺压,从来不敢对人说。有一次恶霸抓住我,用刀吓唬我说:“我杀了你,轻了要你一只眼,重了断你一条腿!”我一躲碰在炉子上了,撞翻了开水壶烫了脚。但一拐拐地也得上台唱戏,生活很惨!我感到那位警察好像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那时候我们剧团晚会演出任务很多,重要地方的也常去,包括中南海怀仁堂,那个警察也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们。她非常和气、热情。因为重要晚会都不许那个恶霸班主跟着,我们就敢随便说笑,这位女警察就跟我说话。从她的话中我知道了很多不明白的事。她是管天桥的外五区的警察,对我们这些受恶霸剥削欺压的演员,她们都了解,我们每时每刻的行动她们都知道。为了保护我们,她白天跟着我们,夜里也随时观察动静,以防恶霸伤害我们。我当时不敢相信她,恶霸对我的欺压也不敢说,心里害怕,怕说了恶霸要对我下毒手。

        这位女警察一直暗中保护我,叫我控诉恶霸。可我不敢,我跟她说:“你们现在保护我,让我控诉,可他的恶徒弟很多,我是在明处,恶霸在暗处,要是恶霸对我暗下毒手呢?你们不能保护我一辈子呀。”女警察斩钉截铁地对我说:“能,就要保护你一辈子。”她对我又讲了共产党的政策,让我站起来跟着人民斗争,我头脑中有了一点认识。

        我们这些穷苦家庭的女孩儿,在旧社会是没有出路的,当小工、学唱戏、进妓院,是注定的路。我们在解放后真正翻身得了救,那时候我总想要自尊自强,好好工作,规规矩矩做人,因为我们是主人。

        (选载一)

        (《美在天真:新凤霞自述》山东画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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