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乡的东北人

    ■马特 范清

    如果没有九十年代的工人下岗，老孟现在应该依然会在某国企钳工车间的低效工作中享受科长级别的生活。

    九十年代东北工人下岗浪潮的时候，老孟还不到三十岁。生活无望加之女儿上学的经济压力，使他选择了带着钳工技术来北京打工。市场小商贩、维修自行车、低档建材装修、社区服务等工作是当时东北下岗工人的普遍选择。如今，老孟的女儿，24岁的小孟也在北京。在从事了公司前台、淘宝模特等多份职业后，小孟现在是某直播平台主播。

    东北一直有着繁荣的影视艺术表演传统，也是国家专业艺术院团聚集的地方，比如吉林市歌舞团从1998年到2017年就一直是央视春晚“御用”舞蹈团队。东北经济走向衰落之后，大量专业院团的演员和学生纷纷到关内谋生，进入平面模特、酒吧歌手、网剧演员、夜总会伴舞等领域，他们的触角也就顺理成章延伸到了互联网表演行业。有句网络俚语“直播养活东三省”，虽然夸张，但东北人在网络直播领域的势力可见一斑。

    对于外地人眼中的东北人形象，小孟觉得很无奈的一点是，东北人自己分不出好赖，乐于迎合外地人的喜好。有一次小孟在直播间和另一位东北主播冬冬连麦，对方的口音故意很重，观众们很喜欢听那种彪呼呼的东北话，一直在起哄挑逗她俩对掐。

    “其实我在老家的时候说话口音并不重，也没有那么多社会磕儿，但在看直播的人眼里，东北人都是黑社会大哥和剥蒜老妹儿，他们爱看这种形象。我觉得一些流行的东北人形象根本就是外地人发明的，然后东北人自己也分不清好赖，觉得好玩儿就跟着模仿。其实东北普通人真不是那样。”小孟忍不住“喊冤”。

    跟小孟连麦的主播冬冬是黑龙江最好的艺术院校播音系专业出来的，毕业后通过家里的关系去了油田电视台当主持人。近几年油田效益越来越差，最先受影响的就是这些附属的事业单位，经费减少导致电视台节目陆续停播，员工们上班只需要签到，然后就在座位上玩手机消磨一整天，每月拿很低的基本工资……在东北，大庆、鞍山、抚顺等一大批传统资源型城市，都面临着这样的现状。

    不愿领基本工资的冬冬辞了职，只身来到北京，开始了网络主播的生涯。运气好的时候，一天就能挣到之前一个月的工资。

    “你能听出我的东北口音其实是装的吗？《乡村爱情》里面的口音都是辽西辽北，我们黑龙江才没那种特别侉的口音，但外地观众都爱听那种经典的东北话，我就得跟着学。”冬冬在节目之外是很标准的普通话。

    在外地因为种种原因不愿主动提及自己故乡的东北人并不少，比如小孟和冬冬所在的直播平台的技术经理阿松。他刚刚二十八岁，已经北漂了六年。

    阿松大学时在南方就读信息管理专业，毕业后到了北京一家门户网站工作，今年刚刚跳槽到这家直播平台。在北漂当中，阿松这种年薪三四十万已经买房成家的人，算是成功人士了。

    对于故乡，阿松并没有很深的情感。“我看过很多关于东北的文章，都提到工人下岗，但我觉得他们说的都太片面。那个年代国营工人就是世袭的利益集团，享受着很高的福利，这个体制到现在依然是这样，只不过换了一批人而已，如果不被打破，东北现在照样完犊子。”

    “我现在回到东北觉得自己挺格格不入的，不管是亲戚聊天还是朋友聚会，都聊不到一块儿去了。”但在北京，他也没有归属感。

    在北京，阿松基本不会提及自己是东北人，也不会主动和其他的东北人攀老乡关系。刚来北京的时候公司聚餐，同事们一听说阿松是东北人，纷纷说东北人能喝酒，让阿松直接对瓶吹，但阿松恰恰不能喝酒，当场就被嘲笑了。

    “在东北，酒蒙子并不是好词，结果在外地，人家以为东北人全都是酒蒙子。”阿松一直觉得“能喝酒”对东北人的形象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鲁迅美术学院研究生毕业的韩老师，今年二十七岁，在北京教小孩子画画。他平时教小孩子画画的时候总喜欢有意无意提及故乡东北的美丽富饶，古典油画教学也的确给了他这样的空间。从渤海湾到大兴安岭，日俄风格的建筑和机械化大农场，这些都是韩老师常见的作品题材。

    韩老师日常朋友圈经常转发关于东北的内容，给外地人“科普”东北曾经的辉煌是韩老师日常的生活乐趣之一，他认为这是每个身在外地的东北人对家乡负有的责任。

    “一百多年前，人们从河北向东越过柳条边，从山东渡海到达辽东半岛，甚至经过俄国沿江而上达到黑龙江，这些移民给东北带来了充足的劳动力和财富，而现在，大批的年轻人为了追寻更好的生活离开东北。”这常令韩老师唏嘘不已。

    如果留在东北能赚钱，他也不会离开家乡。北京确实机会更多。

    （《前往第二故乡》译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