铎尔孟是一个身世悲惨的法国贵族。他的全名叫安德烈·罗凯特·迪特·铎尔孟,母亲是豪门千金,父亲则出身普通。悬殊的地位、家庭的反对,使得父母没能走到一起。母亲在生下铎尔孟之后就自杀了,外祖父母抚养他长大,但又因爱女的死对这个孩子心存芥蒂。铎尔孟6岁时,父亲隐瞒身份,应聘为他的家庭教师,陪伴了他10年,然后消失,再也没有出现。
贵族生活还是给了他最好的教育。20多岁时,他已拿到法学硕士和文学博士的学位。他又迷上了艰涩的汉语,一心想着离开法国,去古老的东方。1906年,跟随唐在复(大清帝国驻法使馆武官)学中文的铎尔孟迎来了一个机会。醇亲王载津想为子女寻找一位法语教师,唐在复推荐了高学历、出身好的铎尔孟。
要做中国“大儒”
铎尔孟很严格,有时又像个“孩子王”,很快在王府里出了名。醇亲王的嫡福晋苏完瓜尔佳氏对这位法国贵族很好奇。中秋节时,她抱着小溥仪,在侍女、侧福晋等的陪同下来学房赏礼。1岁多的小溥仪对这个外国人很有兴趣,伸手要抱,铎尔孟就把溥仪接过来抱着。突然间,一泡尿飞泻下来,铎尔孟却一动不动,直到溥仪尿完才放手。福晋赞道:“铎先生真有定力啊。”这桩趣事在宫廷里传开,慈禧也召见了这位“有定力”的外国人。
见到慈禧却让铎尔孟很灰心:清王朝竟然掌握在这样一个无知、专横的“女皇帝”手中。1908年,光绪帝病重,慈禧下令将溥仪养育在宫中,准备继承大统。铎尔孟对一个奶娃当皇帝感到不可思议,于是他给醇亲王留下一封书信,不辞而别。
在北京,铎尔孟过得比中国人还像中国人。他为自己取字“浩然”,住在胡同深处的四合院里,操着一口京片子,流利纯正。他平时在家都穿长衫,客人来时还外加马褂。他喜欢中国的古诗词,每日练习书法、研读经典、赏玩字画,闲暇时栽种植株,品茗会友。
在风云变幻的民国时期,铎尔孟专注于教育和文化。他与李石曾、吴稚晖、蔡元培、贝熙业、葛兰言等组成“留法勤学会”。当年受益于此得以留法勤学的中国学生里,不乏陈毅、聂荣臻、周恩来、邓小平等后来的革命志士。铎尔孟他们还联名向法国政府要求,从庚子赔款中抽出部分余款建立“中法大学”,培养留学生。1920年,中法大学在北京成立。
1921年10月,中国共产党的总书记陈独秀在上海法租界被捕,蔡元培和胡适听了铎尔孟的建议,成功解救了陈独秀。抗日战争爆发,日本大肆推行文化同化和奴性教育,要求大中小学都要开设日文课。铎尔孟创办了汉学研究所,每月出版《法文研究》,在其中专辟版面,介绍中国名著。日本人对铎尔孟恨得咬牙切齿,布下眼线,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铎尔孟索性闭门做研究,一心一意想当精通汉学的大儒。
最后的人生献给《红楼梦》
1953年11月9日,中法大学和汉学研究所停办。中方表示铎尔孟可以留下,但他不愿意当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以73岁的高龄,孤身一人离开了中国。
铎尔孟刚回法国时,是很悲凉颓废的。他25岁来华,朋友、师长、学生都在中国。在轮船上,他对同行的人说:我的生命不再有意义,我将从此生活在对自己的哀悼中。他寄居在巴黎郊外的修道院养老,把这个地方起名为“华幽梦”。在华几十年,如一场幽梦。
1954年11月的一天,一个名叫李治华的中国人叩响了华幽梦修道院的大门,打破了铎尔孟“虽生犹死”的生活。李治华是中法大学的毕业生,来拜访老师,是因为他刚刚接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邀请,参与“世界文学代表作·东方知识丛书”中《红楼梦》的翻译工作。丛书除译者外还必须另有一位资深专家担任审校,没有人比在王府当过老师、在北京住了大半生的铎尔孟更合适了。
对李治华的邀请,铎尔孟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答应。他预言:“翻译《红楼梦》将面对难以估算的挑战,曹雪芹10年辛苦,字字皆血,他会让我们轻松过关吗?”
后来的事情也确如其言。刚开始翻译时,李治华还是年富力强的中年人,付梓出版时却已66岁,白发苍苍。对铎尔孟来说则更悲壮。1965年,铎尔孟查出癌症晚期,需要立刻做手术。他放弃了,宁可把最后的时间放在《红楼梦》的第二遍审校上。两个月后,第二遍审校完成到第五十回,《红楼梦》里是热热闹闹的“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华幽梦里却是铎尔孟的人生散场时。病榻上的他,气若游丝。1981年,法文版《红梦楼》出版,售价不菲的第一版1.5万册很快售罄,以后又多次再次。
(《环球人物》2018年第3期 王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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