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显示凌晨3点,孙寻在黑暗的卧室里睁着眼,屏幕荧光随着手指滑动流过脸庞。那点光藏在拉紧的窗帘后面,整个城市已经熟睡。
这位28岁的北京市公务员从2015年冬天开始失眠,常在深夜醒来。
他是中国众多的失眠者之一。中国睡眠研究会发布的《2017中国青年睡眠状况白皮书》显示,被调查的44308位青年中,只有不到四分之一总是或经常能睡个好觉。
孙寻成长于改革年代,一路苦学,在北京扎下根,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机会和竞争。她的生命总是丰盛:互联网、手机、电影、弹幕……但发现自己丢失了睡眠。在那些难以入睡的夜里直视她的,是一代人的怕与爱。
各有各的失眠故事
孙寻不知如何睡着。那本该是种自然而然的能力,阖上眼皮,困意沉重地压上来,人不知不觉沉入梦境里。她闭了会儿眼,又睁开,反复几下。睡眠没有来。
手机就放在枕头边。一条条刷完朋友圈,接着查看微博的各个分组。打开知乎的应用,从某个学科的发展到“如何评价”某个演员,看了一通,睡眠仍没有来。
孙寻醒来的节点,清华大学的学生宿舍里,20岁的徐清刚刚睡着。连续一年多,无论上床多早,小姑娘很难在午夜前入睡。她紧闭双眼,大脑中正上演一台大戏。
有时,她安排相聚重逢婚礼葬礼,人物背景虚构自小说或动漫。更多时候,戏剧的主人公是白天的自己。有一阵子,徐清不断幻想对某个男生的表白,细致到台词的语调和环境光。她有时会忍不住笑意,侧身抱住床边的长型棕熊布偶,搭上一条腿。
她检视。白天的场景如罪案证物的胶片被反复播放。
徐清已经感觉到了“夜晚的魔力”。在清醒的五官感知范围内,一切响动都惊人宏大。她听室友的均匀呼吸和梦呓,嫉妒着“又睡着一个”。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身体内的器官”,比如心脏“好像越跳越响”了。
情感也格外浓烈,勇气、脆弱都是。第二天大太阳底下,自我怀疑隐没,表白的劲头也没了。最多摇头笑笑,“我昨晚都在想些什么啊”。
总有人的夜晚是清醒的。
根据《2017中国青年睡眠状况白皮书》,18到44岁的青年群体中,失眠不分地域、职业、收入地存在着。
紧闭的窗帘后,藏着无数未眠人。年轻妈妈张糖睡不着。她名校毕业,事业顺遂,爱情甜蜜,有了孩子后整个世界颠倒过来。一开始是不能睡。宝宝每隔2小时醒一次,要奶。喝完不算完,得拍嗝。
后来是不会睡了。她僵着半边身体,怕压到小孩。孩子的一声轻哼能让她惊醒。每声哼唧都有不同意义:饿、疼、冷,或是想要拥抱。最近孩子患上肠胃疾病,小身体压抑着无限痛苦,她随之整夜辗转难眠。
单身程序员王楠也睡不着。周围人纷纷步入婚姻殿堂,电话里父母流露出关切之意。他感觉不到恋爱心境,只是有一段时间深夜里总忍不住频频上厕所。身体没查出毛病,他在英语里找到一个词“易激动的肠道”。他觉得肠子比自己感情更丰富。
创业男陈博群在深圳失眠。90后陈博群聊天喜欢以“我们创业者”开头,“我们创业者哪有不失眠的”“我们创业者如果想太多,那真是别活了——事情永远想不完”。
春节前是“我们创业者”失眠的高发时期。一年将尽,创业项目该结项了,成绩等着评估,关系等着打点,员工等着发奖金,新一年的钱还在路上。
机会和喧嚣
孙寻为失眠寻求过专业帮助,在线挂号看了一次心理医生。
“你就像是漂浮在时代之中的一叶小船。”医生听完她的倾诉点评说,孙寻顿时觉得有点尴尬,她不太习惯严肃表达,尤其是用在自己身上,“有点傻”。
她没有进行进一步检查,潜意识里总觉得于事无补。“我知道,我生活里的问题解决不了,我的失眠就没法好”。
2015年,孙寻将要失去睡眠的那个冬天,她所在的事业单位透露出员工可参与购买自住型商品房的消息。那一年北京市的房价涨了15%。
和男友即将完婚,孙寻渴望一套房子。那不是对一个“家”的渴望。在精心布置的出租屋里,孙寻也能找到安心的感觉。山东女孩考到北京,奋力留下,心里总有些执着;一个不会因为任何变化贬值的稳定所有物,不会错付金钱和努力。
她陷入两难。她加入了自住型商品房的申请队列,那是经济上更实惠的选择,但收获时间却飘渺难期。有人说房子已经在某处新建,也有传言说地址还未确定。与此同时,房价上涨的曲线架着她的心脏。短期内的每一次回落,都会让她反复权衡:是不是该咬咬牙自己买了?可能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她的工作也同时出了“问题”。说是问题,其实是机会二选一。她已经借调半年,新单位表示希望留下她。原单位的条件也不错。
“我是不是太贪心了?”选择让她辗转难眠。
小她9岁的徐清问了自己同样的问题。
20岁的姑娘发现自己必须在三条康庄大道中挑一条,而且现在选已经有点迟了。她要决定本科毕业后是保研、出国还是工作,每个目的地对应着完全不同的四年规划。如果想出国,现在就要准备参加国际交流和课外实践了,工作则需求更多实习经历。
“特别周到,方方面面都给你想好了。”咨询过辅导员老师,徐清心情复杂,“可这也太一眼望到头了。我就想不确定一会儿,也不行吗?”
陈博群从不怀疑这是个丰富时代,“我们是幸运的”。他高中没毕业就开始创业,搞过校园服务,倒腾过无人机。他追着“风口”跑,热钱也追着他跑。
每笔馈赠都有价格。投资人闯入陈博群的梦,怒斥他起来干活,不要浪费时间。陈博群的合伙人则整晚闭眼算钱,反复确认能顺利撑到结项。
他俩都在后半夜被对方的电话吵醒过。有时接电话的人也醒着:“我也在想这事儿呢。”
孤独和自由
金融女林怡保持着自己失眠空间的不可侵犯,无论单身还是有男友在旁。
一个人的时候反而更自在,她坐在床上,电视机调到体育频道,看一个球单调回响,两个人一来一回似乎永无尽头。林怡对体育一窍不通,她只是觉得一个人的房子里缺点声音。她不需要陪伴,她只是不喜欢空白。
有3年,林怡的失眠沉睡了。她捡了一只5岁的流浪狗,每天准备狗粮和遛狗十分充实。小狗比人简单,高兴摇尾巴,不高兴趴成一堆。
小狗7岁的时候心脏出了问题,林怡整夜陪伴在旁,扶着它插着管子的毛绒脑袋。失眠开始苏醒。再后来,她又是一个人了。
长夜无聊,林怡一开始尝试学习,发现大脑根本不能正常工作。后来看小说。她坚持买纸质书,一买一批堆在地板上,兴起随意捡一本看。她喜欢日本推理小说,一目十行,窗外月亮移一截,眼中就经过了一场凶杀。
天气不错时,姑娘会出门闲逛。从家出门,不化妆,运动鞋,塞着耳机听着口水歌,沿着金融街横在马路上大咧咧一直走。
夜游者的北京似乎格外温柔,卸下尖刺,撕了毛边。若是季节之交,空气里有种骚动的气味,皮肤和鼻子能感觉到。
她总有奇遇,有时看见华丽女装的男子,也多次遇见到各大银行的黑西装们在回家路上旁若无人地哭泣。
还有一眼就能看出的失眠患者,穿着睡衣,庄严夜行。
林怡在单亲家庭长大,母亲是事业强人。这个北京姑娘从小不习惯表露感情。即使母亲节到来,也不过是微信转账一大笔。一句祝福不附,矫情。她觉得可能有些人天生不适合婚姻,也不会有小孩。自己就是这种人。她不在意,也过得很好,物质充实,朋友两三。
“人归根到底是孤独的吧。”林怡说。在睡着的北京行走,肉身因失眠痛苦,可也感觉到灵魂柔软而自由。
徐清很依赖朋友。她需要他们确定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但朋友却很少知道这个开朗女孩深藏的秘密。
(应受访者要求,除陈博群外,其他人名均为化名。)
(《中国青年报》2.14 王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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