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在江西婺源租一所老房子住下,写作和交谈。在这里,可以与诸多向往的事物同在:山水、风月、田野、老屋、廊桥、灯、牛、农具、村民、酒、书、笔墨、乐器、历史、爱情。只有婺源具有这样的能力,仿佛它是上述一切事物的故乡。任何古旧的事物在这里出现都不显得唐突,它们就像是在岁月里生长出来的,生命中所有的谋划都不动声色,雍容、质朴,与土地、河流、树林、目光、梦境,浑然一体。
婺源是内向的,永远与奇迹保持距离,尽管它孕育过朱熹这样的伟人,并且吸引过李白、黄庭坚、宗泽、岳飞这样声名显赫的访客。婺源不是一个发光体,它不属于那种夺目的事物,这里没有一处是鲜艳的,它的色泽是岁月给的,并因为符合岁月的要求而得以持久。为了表明谦卑,它把自己深隐起来。延村、思溪、长滩、清华、严田、庆源、晓起、江湾、汪口、理坑……反反复复的村庄,在山的皱褶里,散布着,像散落的米粒,晶莹、饱满、含蓄、难以一一捡拾。
不知道婺源的村落里暗藏着多少高堂华屋,从一扇小门进去,不知会遭遇什么。毫无预兆地,我们闯入明代某位尚书的客厅,被梁枋槅扇排山倒海的雕花所震慑;作为尚书第、上卿府的背景,层层叠叠的宅院在徽商们手下相继建起,不同时代的房屋,像迷宫一样交织和连接。所有的屋宇,都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但它们并不嚣张,那些高大的院墙和华美的雕刻在历经岁月的烟熏火燎之后已不再令人望而生畏。我们把那些开启的门扉当作公开的邀请函。我们可以任意参观所有的空间,到后来,我们干脆住在里面。
在婺源,我会醒得很早。这一点,与在都市里截然不同。我的身体变得异常敏感,它的反应,与周围的事物完全同步——我醒来的时候,我清晰地看见,屋子里的家具,正井然有序地一一苏醒,先是靠窗的条凳,然后是八仙桌,再后是屋角的箩筐……只有那顶旧蚊帐,在我醒来之后,依然睡眼迷离,耷拉在床架上。我的身体知觉依次恢复,从眼,到耳,到鼻,到手足,与此同时,对婺源的记忆一一恢复。窗外的耕牛像多年以前一样劳作,我想起一句诗:“村落从牛鼻里穿过。”
关于婺源的未来,人们即使不说也心知肚明。美的事物总含有某种无端的寂灭,这种悲剧意味使它显得更加动人。我对一些事物总是怀有绝望的爱,婺源是其中之一。我走到田垄上,心里有些酸楚。曾经自以为刀枪不入、百炼成钢,此时我才发现,还是一如既往的脆弱,毫无进步。我劝说自己,要努力习惯世界的变化,尽管很难;就像一只蝴蝶要习惯那死亡的虫蛹空壳。
(《纸上的故宫》长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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