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1989年元宵节,我建议并首次举行了中央领导与文艺界联欢会,也是按我的建议,各与会的文艺从业人员每人起立自我介绍一句话。我是这样说的:“王蒙,写小说的。”
我当然是写小说的,几十年来,我已写了长篇小说八部、系列小说三部、中篇小说二十余篇、短篇小说百余篇、微型小说二百余篇。
什么是小说?是对于生活的爱恋、趣味、记录,但也可能是距离,是出自某种进入内心的想入非非的期待。人不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就写什么,不能为了出气与骂人随手诌一篇故事。那不是文学,不是创造和想象,不是灵魂的颤抖和宽舒,只是不成功的、低俗的与低能的博客。
小说来自对于生活的感动。回味与重演感动,是又一份感动。用小说,用结构和语言,开头和收尾,用不慌不忙的叙述和别出心裁的勾勒与比喻编织出一幅小说的画图,就更令人感动了。
我写过一个故事叫作《晚霞》,晚霞是一块旧毛毯,在不眠的夜晚他愈来愈清晰地感觉到那块毛毯,看到它的愈旧愈雅的颜色,摸到它的温柔的气质……这是怀旧吗?人老了会觉得过去的事儿非常迷人,会怀疑自己忘掉了许多非常珍贵的往事。会觉得许多关于利益与等级的世俗之见,浅薄得令人作呕。
然后毛毯浮走了。与毛毯一起他回到了他们住过的房子。那是一排平房……房前有美人蕉、万年青和玉簪花。花上落着一只紫色的蝴蝶。那个房间既温暖又清新,他可以像一条小鱼儿一样地在这间房子里游泳,游泳的时候他的身躯伸展得很长很长,他弯来弯去……也可以盘旋。
毕竟是亲切的,老年人的生命就在于对往事的追思,追思中有温柔也有美丽,有珍爱也有痛惜。往事就是生命,就是自己。人老了还会骗自己,把往事编织成彩色的云霞,就像年轻的时候编织未来似的。
但是小说的主人公再也找不到那块毛毯了,由于找不到,更想象那是一块极其美好的毛毯。找不到的毛毯比实有的任何毛毯都更美好。
后来他的久病不愈的配偶过世了,他被介绍以“黄昏恋”的对象,他漠然。在一个失眠的夜晚,他漫无目的地坐起来,翻动他妻子的床铺,忽然,他发现妻子的褥子底下垫着一块紫色的毛毯。完全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这块毛毯很难引起他的什么感触或者兴趣。不像晚霞也没有诗意……这未必就是那块毛毯。
但是后来他没有再与那个背影像少女的很有一把年纪的女人一起喝茶。他推托说……他要离开这个城市,也许过年也不回来。
小说的触发是作者的一次失眠,其实是由于入睡前喝了太多的茶。这里也有轻闲与惶惑。更有对于轻闲与惶惑的自嘲。作者有过关于一条毛毯的似真似幻的记忆。记忆的另一面就是遗忘,遗忘也是加工。经过遗忘的记忆比原汁原味、纤毫毕现的记忆更接近于小说。
(《九命七羊》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