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
小孩子看电视,他对形形色色的剧中人,不太弄得清,因此他采用一种检定的标准——“是好人,还是坏人?”这种“二分法”,对他很方便。但是,在实际生活上,“好人”“坏人”可没那么简单。
孔夫子是研究过这个问题的人,他把人做了分类:圣人、仁人、中人、上智、下愚等等,但他研究得显然不仔细,还是弄不清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到了汉朝的班固手里,这个问题也被研究过。班固所做的分类,乍看是智愚问题,其实是善恶问题。
班固说:“可与为善,不可与为恶,是谓上智”。“可与为恶,不可与为善,是谓下愚。”“可与为善,可与为恶,是谓中人。”班固从这三大类中,“以列九等之序”,分出九类,从善恶问题中,判定好人坏人的程度。他把“好人”“坏人”分成九类,成了“九分法”,形式上固然比“二分法”仔细,但他仔细的标准,却是荒谬的:例如伏羲、唐尧、虞舜是先生级的,就变成上上圣人类,而女娲、女皇、娥皇是太太级的,就变成上中仁人类,这是哪一门子的标准?比干是上中仁人类,而关龙逢是上下智人类,这又是哪一门子的标准?周武王的两个儿子是中上类;而周公的七个儿子是中中类,这又是哪一门子的标准?……
班固的“古今人表”虽然荒谬,但从这两千年前的中国人的意识形态里,我们仍可过滤出不少“中国式好人”的检定标准,这种检定标准是:第一,道统标准——道统中的圣人是上上的好人,与道统中的圣人冲突的,不被谅解,所以老子、墨子、告子都贬到中上类,蚩尤、管叔、蔡叔分到下下愚人类。第二,愚忠标准——愚忠被目为好人,所以箕子、比干、关龙逢、伯夷、叔齐、屈原、豫让等都晋入前四类。第三,孝子标准——孝子被目为好人,由虞舜以上上圣人领头。延伸为“求忠臣于孝子之门”。第四,大臣标准——大臣被目为好人,延伸为大官被目为好人,可以“作之师”,可以颁奖“好人好事”。第五,美女标准——跟美女有瓜葛的,不被目为好人,连带美女也一视同仁。但“子见南子”以后,不怪孔子,而怪南子,所以南子在未嬉、妲己、褒姒之后,变成了下下愚人类,可算一个例外。
这五种标准,都是有问题的:试看道统标准下,出了多少大奸巨恶?愚忠标准下,出了多少鹰犬走狗?孝子标准下,出了多少公孙弘式的坏蛋?大臣标准下,出了多少扶同为恶的权奸?美女标准下,出了多少被歪曲的中华儿女?真正的好人往往是不合乎道统标准的(像李贽),不合乎愚忠标准的(像晏子),不合乎孝子标准的(像匡章),不合乎大臣标准的(像陶潜),不合乎美女标准的(像文天祥)。李贽特立独行,七十多岁,在牢里自杀殉道,谁比得了这个“坏人”?晏子不死君难,临大节而不可夺,谁比得了这个“坏人”?匡章全国说他不孝,孟子说他是天下大贤,谁比得了这个“坏人”?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看不起做官的,不肯做坏政府下的公务员,谁比得了这个“坏人”?文天祥生活奢侈,又好美女,在生死关头,从容就义,谁比得了这个“坏人”?
真正的好人,他必须是大智大仁大勇的,狂狷的,特立独行的,“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的,“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真正的好人绝不是伪善的、乡愿的、不得罪人的、八面玲珑的,整天讨好人的、整天做公共关系的、随波逐流的。真正的好人绝不投靠在强梁的一方,真正的好人绝不向社会降格取媚,真正的好人绝不在乎被斗臭斗倒、被下狱、被裁诬。真正的好人是大丈夫。
(《第一流人的境界》中国友谊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