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
事情从一台收录机说起。
我在地区中师毕业后,回到我们县城的一所小学教书,除过教书,还捎带着保管学校唯一的一台收录机。放寒假时,学校为了安全的原因,让我把宝贝带回家去保管。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除夕之夜,父亲吃了一老碗肥肉,用袄袖子抹了抹嘴,然后就心满意足地拿起旱烟锅,盘腿坐在黑羊毛毡上,自个儿笑眯眯地抽起了烟。父亲舒服地吐纳着烟雾,对我说:“把你那个唱歌匣匣拿出来,咱今晚上好好听一听。”
我赶忙取出收录机,放他老人家爱听的韩起祥说书。父亲半闭着眼睛,一边听,一边用手悠闲地捋着下巴上的一撮黄山羊胡子。韩起祥的一口陕北土话,在他听来大概就是百灵鸟在叫唤。每当听到绝妙之处,他的情绪也高涨起来,竟然也用陕北土话跟着老韩手舞足蹈,又说又唱。看着父亲得意忘形地又说又唱,我突然冒出了一个新鲜的念头:我为什么不用这台收录机录下父亲的一段声音呢?
等韩起祥一说完,我就对父亲说:“爸,干脆让我把你的声音也录下来。”我换了一盒空磁带,按了一下键钮,对他说:“你现在先随便说一句什么话。”
他突然惊慌起来,连连摆着手,说:“我不会说!我不会说!”
我很快卡住机关,然后放给他听。录音机里传出了他的声音:“我不会说!我不会说!”
父亲吃惊地叫起来:“这不是我的声音吗?”
“就是你的声音。你随便说什么都行。让我把你的声音录下来,以后就是你不在人世了,我们这些后人还常能听见你说话哩!”
父亲显然对这事发生了极大兴趣。他跃跃欲试,但又有点不好意思,格外紧张地把腰板往直挺了挺,像要进行什么隆重仪式似的,两只手把头上的毡帽扶端正,庄严地咳嗽了一声。他突然像小孩子一样红着脸问我:“我说什么哩?”
我忍不住笑了,对他说:“你随便说什么都行。比如说你这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
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哈呀,这怎说哩……好,叫我想一想,噢,对了,那天,也正像今天一样,过年哩……
提起那年头,真叫人没法说。冬天的时候,公社把各大队抽来的民工都集中到寺佛村,白天大干,晚上夜战,连轴转到了年底,还不放假,到过年前一天,公社书记来宣布说,要过革命化春节,过年不放假了。大家一听都炸了。大年三十早晨,所有的民工都跑了个净光。
那天早上我跑回家时,你们母子几个围一块烂被子,坐在炕头哭鼻子哩。看了这情景,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那年头,大家都穷得叮当响,旁人家孬好都还割了几斤肉,咱们家连一点肉皮皮都没有。当时,我转身就往县城跑。我没敢在你们面前哭,可在路上我哭了好几回。我当时想,我今天出去就是抢也要抢回几斤肉来。
进了县城,已经到了中午。我赶忙跑到了肉食门市部。一看,门关得死死的。唉,今天过年,人家早下班了。我来到后门上,门也关着,不过听见里面有人咳嗽。我站着,不敢敲门。过了一会,我突然冒出了个好主意。我想,如果我说我是县委书记的亲戚,他们还敢不卖给我肉吗?
就这样,我硬着头皮敲开了肉食门市部的后门。门先是开了一条缝,露出一颗胖头。还没等胖头开口,我就忙开口说,我是县上冯书记的亲戚。胖头问什么事?我对他说,冯书记让你们割几斤肉。
胖头打量了我半天,大概有点相信了。共产党里的大干部大都不是穷人出身吗?他们也许少不了会有几个穷亲戚的。胖干部也就不说什么,把门打开,让我进去了。
他把我直接领到肉库里。我一下子呆了,我看见肉库里码着一人多高的猪肉,都是最肥的。这胖干部问我买几斤?我慌忙从怀里掏出了全部的钱——一共四块。我问他一斤多少价钱?他说一斤八毛钱。我说,那就割五斤吧。不过,我当时心里暗暗叫苦:我原来只想割上二斤肉,够你们母子几个吃一顿就行了。我不准备吃,因为我今年在民工的大灶上吃过两顿肉。我想余下两块多钱,给你妈买一块羊肚子毛巾,再给你们几个娃娃买些鞭炮。吃肉放炮,这才算过年呀。可眼下我想,一个县委书记的亲戚走一回后门,怎能只割二斤肉呢?我就只好咬咬牙把四块钱都破费了。
我拎着肉走到街上,高兴得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想我把这块肥肉提回家,你妈,你们几个娃娃,看见会有多高兴啊!
我正在街上走,高家村的高五拦住了我的路。高五穿一身开花棉袄,腰里束一根烂麻绳,当街挡住我,问我在什么地方割了这么一块好肉?我给他撒谎说,我的肉是从一个外地人手里买的。高五忙问我,那个外地人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说人家早走了。高五一脸哭相对我说,大人怎样也可以,可娃娃们不行呀,大哭小叫的……他瞅了一眼我手里提的这块肉,可怜巴巴地说,能不能给他分一点呢?说实话,我可怜他,但又舍不得这么肥的肉给他分。我对他说是这肉是高价买的。他忙问多少钱一斤?我随口说一块六毛钱一斤。不料高五说一块六就一块六,你给我分上二斤!
就这样,高五拿了二斤半肉,把四块钱塞到我手里,笑呵呵地走了。我来时拿四块钱,现在还是四块钱,可手里却提了二斤半的一条子肥肉。这肉等于是我在路上白捡的。
我马上到铺子里给你妈买了一条新毛巾,给你们几个娃娃买几串鞭炮。还剩了七毛钱,又给你们几个馋嘴买了几十颗洋糖……我一路小跑往家里赶。一路跑,一路咧开嘴笑,我自个儿都听见我笑出了声。你不是叫我说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
我“啪”一下关住了收录机,什么话也没说,丢下父亲,心情沉重地一个人来到了院子里。此刻,晴朗的夜空星光籼烂,和村中各家窗前摇曳的灯笼相辉映,一片富丽景象。远远近近的爆竹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和平的硝咽。此刻这一切给我带来无限温馨和慰藉……
(《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