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二年十二月(807年),唐宪宗下诏:“朕览国书,见文皇帝行事,少有过差,谏臣论诤,往复数四。况朕之寡昧,涉道未明,今后事或未当,卿等每事十论,不可一二而止。”大意是,我看太宗皇上做事就是妥当,失误操作少,原因是什么事大家都要反复辩论。我现在刚登基不久,有什么事大家多讨论,我有强迫症,一定要辩论十次,一两次不过瘾。
消息传到了一个年轻人的耳朵里,他叫白居易。虽然这时他已是个手拿保温杯、高龄35岁的老男人了,但是,前一年他才考上了“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当上进士考官、集贤校理,授翰林学士。此时的他,一定像一个年轻人一样浑身充满干劲。
他润了润嗓子,开始怼天怼地怼空气。他写过一篇给元稹的《与元九书》,把所有缺乏怼精神的诗,全怼了一遍。除了《诗经》他看得上,什么陶渊明,不行,“偏放于田园”,就会写农家乐;什么谢灵运,不行,“多溺于山水”,就会写穷游攻略;什么李白,也不行,“十无一焉”;什么杜甫,还是不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诗,不过“十三四”。
这不是目空一切,古往今来,怒怼神州,还真只有白居易可以。
他来到长安杜陵,遇到一老大爷,得知“今年灾害重,收成不好,皇上降旨免除田赋,但那些胥吏不管不顾,还是照样催逼啊”。白居易大怒,写下一首《杜陵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
他在长安大街上又遇到一卖炭的老大爷,得知太监以“宫市”的名义,把他的炭给抢走了,就随手给了几块布,好气哦。白居易又怒,写下一首《卖炭翁》,“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新丰折臂翁》:“不然当时泸水头,生死魂孤骨不收。”这是他怼玄宗皇上穷兵黩武。《妇人苦》:“妇人一丧夫,终身守孤孑。”男女不平等,他看不惯,怼它。
这就是年轻人白居易,他身上长满了按钮,但凡有一点歪风邪气,随时可以触动开关,他立马就蹦跶起来,像个小钢炮似的,连篇累牍地怼,跟世上一切的看不惯不知疲倦地较劲。
怒怼一切,不是没有代价的。最大的代价就是——孤独。
《与元九书》里他写了自己的处境。写一首诗,大家觉得不妥,再写一首诗,大家就不高兴了,这首诗,让某某某不爽,那首诗,让谁谁谁切齿。朋友劝我别写,妻子儿女皆以我为非,“其不非我者,举不过三、两人”。“自我从患游,七年在长安,所得唯元九,乃知定交难。《赠元稹》”。在人口百万级、当时世界超一线特大城市,举目四顾,就这元稹一个朋友。
白居易喜欢怼,是因为他真的好善良。他在苏州任职,官声很好,好到什么程度?刘禹锡《白太守行》说:“苏州十万户,尽作婴儿啼”。白居易回复:“何乃老与幼,泣别尽霑衣。下惭苏人泪,上愧刘君辞。”我真的没有这么好,你们可以找到更好的。
直到临去世前,白居易还联合一和尚,疏浚了洛阳的一条常出人命水道。留下一句:“我身虽没心长在,暗施慈悲与后人!”
“下视十二街,绿树间红尘。车马徒满眼,不见心所亲。孔生死洛阳,元九谪荆门。可怜南北路,高盖者何人?”生前,白居易登上了长安城郊的乐游原,他巨大的孤独化作这首《登乐游原望》。
一腔悲凉,喷薄而出。熙攘的街道,如蚁的人群,偌大的长安,仿佛全都成一个渐渐消退的背景板,一片茫茫里,只有白居易形单影只的身影,独立于寂寥的天地间。
怒怼一切,一无所获。
这时的白居易,真的好落寞。
这样的白居易,真的好迷人。
(光明日报观点流微信号9.14 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