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
我是山西昔阳人,当年初来到河南,在陕州、洛阳一带游弋,13岁来到南阳,和这块原本陌生的地方结了缘。我喜欢这里的生活。
一
我到南阳时,这里只有三万余人规模,三里地的老城区,只有解放路那么一条主街。从地区行署出城,外面就是一大片的菜地,菜农们在这里种菜给城里人吃用。
现代的城市居民早就不能养鸡了,我年轻时因为吃蛋要凭票,每月和妻子只有一斤蛋票,因此妻子养了六七只鸡。其实我们家和一个农家大院无甚分别,我的邻居们几乎家家喂鸡。
这就有买鸡饲料的任务:弄一个大编织袋,到饲料厂装那么一袋,弄到自行车上,拐拐跳跳骑回家一放,其余之事我不管,妻子去忙罢。
但鸡菜就麻烦了,市面上没有卖鸡菜的,得自己去找。沿城马路上,有连运输带倒卖菜的人力板车老板站在车边打着赤膊,一声声热辣辣的吆喝:“卖菜啦!”行人们就围上去,挑菜买菜。在这里,人们有的穿单衫,有的打赤膊,有的挑菜捡叶子,有的争价钱——一片热闹夹着小孩子的哭声,留下热汗的汗臭味儿混在一处,煞是热闹,这就是南阳的菜市。
成名后的我也去捡剩菜叶,就挤在这些人中间,看到卖菜车就不言声趁着挤过去,扑在地下捡拾人们买菜抛弃的青菜叶子,倒也不遭老板和众人的嫌弃。只是有一次我扑在车下捡叶子,手划拉着,突然碰到另一人的手,起初以为是同道,这是常有的事,我也不在意。过了一会儿,那人直起身,笑吟吟对我讲:“二月河老师,这是我替你捡的,应该是够用的了,您带回去吧。”
这使我很意外,也很狼狈,因为在公众的眼里,我其实是个很辉煌的模样。过年过节市里团拜聚会,常在主席台上对着众人说几句祝福拜年的话,没有想到这种场合——会在这样的环境中和一个尊敬我的人遇合交汇!我顿时怔住了,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匆匆就去了。
二
城太小,人太少,这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不过,我也就不再捡鸡菜了。我毕竟有小知识分子脾性,太爱面子了。因为平常市民、老头孩子几乎都认识我,不要弄得和自己的公众形象差距太大。不单买菜这些事,就是自己进食堂吃饭,也是要注意一点的。
南阳民众的聪慧、善良、简朴、互助的这些品性似乎混在空气中,洋溢在血液和筋骨里,似乎都认识又似乎都不认识,挤在一处过日子。人和人之间好像都有某种亲情和熟知,不由得产生一种格外的温馨和熨帖。有时早上上班,会遇到完全陌生的妇女带儿子去上学,那妇女会把儿子拉过来,蹲在地上给他低语介绍:“这是你二月河爷爷,会写书,写了好多本书了,你得努力向人家学,将来也有这本事,妈和全家都高兴。”那孩子睁得圆圆的眼对妈妈说:“二月河爷爷的头好大!”
有时我买菜,在卖菜车边拣了许久,正准备上秤,卖菜的人会突然来一句:“老师,不用称了,这是我自家种的,你带回去吃吧——嗯,这菜没上农药!”有一次我到淯阳桥南头买菜,返回路上觉得手腕子有点酸,就把菜放到路旁卖肉的案子上休息,不料刚放下,周边卖菜的卖肉的炸油条的小铺老板,还有修理自行车的师傅,六七个做生意的小老板都站了起来:“二月河老师,我的自行车就在这里,你把菜放上去带回家吧。”
这使我感到,生活在这里好比在自己家,亲情不呼自到,随时而且随地,因此我在玉雕节和中药节“双节”的会上当着数万人发言说:“南阳是世界上最好的城市,南阳人懂得善来善去,我就死在南阳不走了!”
我生活在南阳已近六十年,这里的山水,这里的城市建设和环境以惊人的速度在改变,今天百万人口聚居的南阳也早已不同于我前面所描述的小城的生活状态了。愿今天的人更珍视她!
(《南方周末》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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