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17岁的田玉从富士康深圳厂区的宿舍楼跳下。她是那一年富士康十多位跳楼员工中,唯一能被找到的幸存者。当时,田玉在深圳的医院动完手术,醒来第一句话是:“爸,我们回家吧。”再一次醒来,她迷迷糊糊问:“爸,你还要我吗?”
那一年,打工仅37天就跳楼的田玉下肢瘫痪,回到了故乡——湖北省老河口市孟楼镇邓家岗村。这个村庄的年轻人几乎都外出打工,田玉出门时,人们只道是寻常,可没想到,她却以这样的方式回家。
七年过去,农村在变,工厂在变,年轻人在变,而她呢?故乡,是否能给这一代年轻人,一个新的机会?
村庄与电子厂
记者寻访田玉。先至湖北省襄阳市汽车站,坐上去老河口市的车,车票23元,不上高速公路,沿着国道穿过城镇,1小时到老河口。从老河口去孟楼镇,有公交车,约20公里路,投币4元。孟楼镇能“一步跨两省”,在湖北和河南的省界处。省道上多是货车,一路颠簸,公交车司机开熟了,为了躲避大坑,常蛇行。距离孟楼镇数公里,喊司机在小桥河停车,从岔路绕过一间家具厂,便豁然开朗:庄稼一望无际,沿着山坡起伏。
正午时分,田间不见人。乡间小路上搭不到任何车,走上40分钟,便是邓家岗村南田庄组。
村庄渐凋敝,通往田玉老房子的小路,杂草半人高,大多数村民已陆续搬到孟楼镇上。“种地不挣钱。”田玉的父亲田建党絮絮讲起家里那十几亩地,毕竟距离高端消费市场太远,种经济作物卖不出去,这一带一般只种水稻和麦子,刨除化肥、种子等成本,一年能从地里挣出1万元便算是好收成。最近天气太热,田建党和妻子早上5点多起床,到地里干上两三个小时便回,等太阳下山,再去忙一会儿。
每年农闲时,未满50岁的田建党便去襄阳、武汉或杭州的建筑工地上,打零工,工资100多元,日结。村里比他年轻的,几乎都不大会种地,个个出去打工。
村民外出打工多年,人带人形成风气。20来岁者多数去广东的电子厂,40来岁的则在上海、杭州等地建筑工地干活。田玉的堂兄弟姐妹十来人,几乎个个在深圳、东莞等地的电子厂,其中几人已是线长或是小组长。
即便田玉纵身一跳曾惊动很多人,也传遍了邓家岗及周边村庄,可似乎又没有多大改变——田玉回家七年,至今没啥朋友。主因之一是,曾经的朋友都外出打工了,孟楼镇上也少见同龄人。年轻人逢年过节“闪现”,没几天都得回工厂。另外,田玉也不主动与同学们联系,不愿意也不知道怎么告诉他们,自己“出事了”。
田玉的妹妹,在家照顾姐姐两年后,也去了深圳的电子厂打工,有时电话打回家,第一句话便是“姐姐我好困”……田玉对记者补充了一句:“不是富士康。”
父与女
当年的“富士康连环跳”,田玉绝口不提,田建党也不愿多说,“生活要向前看”。
屋里墙上,最醒目的是两幅精心装裱的十字绣,一幅是田玉绣的“家和万事兴”,另一幅则是妹妹绣的“爱你一生一世”。记者问,“爱你”指的是爱田玉?父女俩相视一笑。
父爱如山。田建党希望,等天稍凉快,能带田玉去老河口一家中医院做理疗,“让她锻炼锻炼”。记者问起费用,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能承受”。
当年在深圳救治女儿,半个多月花了80多万元,田建党歪歪扭扭地在一张又一张向富士康申请的“垫支医药费”文书上,写下名字和身份证号码;从深圳回家之后,田玉去过武汉一家骨科医院做康复训练,每天要花300多元;次年,田玉后背的钢针要取出,接着又是不能伸直的左手要动手术,每次都要一两万元。
田玉曾劝:“爸爸不要乱花钱。”田建党只是摇头。
不过,生活总在好转。襄阳有家医院听闻田玉的情况,主动提出为她免费康复治疗几个月。
还有更多热心人,为田玉寻求一条自食其力的路。有人买了教编织技巧的书,请她做手工布艺拖鞋来卖。一位深圳的记者帮忙推销,每次遇到熟人就讲一遍田玉的故事……曾几何时,“田玉卖鞋”在微博上火了,在姚晨等一些名人带动下,转发达2万多次,还有网络商家负责人专赴老河口寻访田玉。那段时间,田玉带着奶奶和妹妹齐上阵,一天能做十几双,一双能卖约50元。可卖鞋这件事,就如绝大多数新闻热点,热闹一阵,渐渐冷却。
2014年,田玉有了一份适合她的工作,为一家零食企业做在线客服,每月能挣2000余元。3年来,她都在卧室电脑前工作,8点半上班,下午4点半下班,每天至少“接待”两三百人,中午休息半小时吃午饭。田玉挺满足,在线客服的同事们素未谋面,可闲时会在网上聊天。和不少90后一样,田玉在QQ相册里放上自己喜欢的明星照,有网友留言互动;还有时候,田玉会用微博为同事们转发广告。田建党看着高兴,认为“生活充实了就不会乱想”。
去年,田玉一家也从邓家岗村搬到镇上,家里买了冰箱、彩电和空调。田建党说,村里杂草多,田玉的轮椅进出难;村里网速差、维修慢,若碰到停电或维修,田玉就没了“全勤奖”;亲戚和老邻居们都搬来了,田玉有啥事,方便照应。说来说去,全为了田玉。
变与不变
无论在深圳、郑州还是苏州昆山,庞大的工厂依旧忙碌。
就如2010年,田玉在深圳富士康厂区工作的第一天就迷路了。这个父亲听名字误以为是“加工副食品”的地方,对她而言像个林子。她的工作,是检查电子产品的屏幕是否有污点和损坏,并贴上标签。过年时节,工人少工作多,流水线不停,田玉只能跟着加班,平均15秒看一个屏幕,每天眼珠子要来来回回转动近12小时——熬过漫长的一天,感觉眼睛都不是自己的。
七年前的田玉,刚过完17岁生日,之前生活经历中对城市唯一的观感,是县级市老河口。她不能理解,明明工作没出错,却要受线长责骂。
田玉心底深处的痛,是在回家后许久才渐渐袒露的——在深圳她几乎没有朋友,宿舍住了8人,部门不同,日夜班不同,甚至见不着面;没有钱,胆子也小,下班不敢去迪厅、酒吧和溜冰场玩,只能逛超市“假装购物”,把东西一个个放进篮子,再一个个放回货架。在孟楼镇临上车时父亲塞给她的500元钱几乎用尽,可暂时还拿不到工资卡,四处借不到,她辗转了两个厂区的数栋大楼,均无人搭理,末了没钱坐车,只得摸索走了10公里路回宿舍。她想过向同在深圳的堂姐求助,可离家时父亲花400元给她买的手机坏了,堂姐借她的手机又被偷了……那一夜,她脑子和腿仿佛都没感觉,辗转反侧到天明,眼看到了上班时间,想着又得“无偿劳动”,气糊涂了,便翻过4楼的围栏跳下。
2010年深圳富士康的“N连跳”之后没几年,郑州富士康厂区也不“太平”:短短4天内两名员工跳楼,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而今,工厂在变。郑州富士康厂区的大门外,下班时总会放广播节目,时间最长的便是厂区内培训课程,从兴趣爱好、通识教育到技能培训都有。在厂区里能看到的横幅,也大多是某大学人力资源等专业“火爆招生”。
附近宋庄村的60岁老人王秀斌高兴:十里八乡在外的年轻人都回来了。而数年之前,当地人只能靠种枣、耕田为生,和孟楼镇邓家岗村一样,年轻人大多去了南方城市。
眼下,郑州富士康数十万员工中,绝大多数来自邻近县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几乎说的都是河南方言。王秀斌也有活儿干,他正给周围如竹笋般冒出的高层小区种树。村里的老伙计,不少人开起了电动小三轮,光靠接送厂区员工上下班,每天就能有一两百元收入。傍晚时分,不少富士康员工穿着工作服带孩子散步。
同样的夕阳下,田玉滚着轮椅,和弟弟一起去小河边散步。河边是成片的麦田。他们喜欢麦田,若给田玉一根麦子,她能轻巧做成麦笛,吹出小曲……
(《解放日报》7.29 孔令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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