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生父是个木匠,他在我五岁那年就去世了。我对他的记忆,一只手掌能数得过来,可这并不影响我怀念他。
我记得的第一件事是他给我打麻雀。他有一条猎枪,干活累的时候就会端着猎枪到后院,对着树上给我打麻雀。他的枪法很准,小麻雀应声落地。
他干活的时候,耳朵上总别着一只红铅笔,很轻松惬意,像是在玩儿一样。他拿着刨子对着一个板子猛刨,就会有大朵大朵的木花层层卷起,像一圈圈的海浪。我家院子常年都浸润在一股木香之中。
第二件事就是有一天晚饭时我爸和我妈忽然打起来了,少年夫妻,年轻气盛。我妈本就是个彪悍的女人,也不知为了什么,她拿着一块大烙饼追我爸,追上后把那大烙饼狠狠地拍在了我爸的后背,我爸顺势一猫腰,那烙饼就被托住了,然后他反手又把烙饼拿下来举着看。我在一边哈哈大笑,心想我爸真厉害啊。
第三件事就是他死了。我那天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玩,听见家里忽然号啕声起,我颠颠地跑回家,进门看见他躺在院里的水泥台子上。脖子上堵着一条大红枕巾,红枕巾被血泅透了。我走到他面前,他看了我一眼,一行泪从眼眶滚滚流下来。那是他看我的最后一眼,我在一篇旧文里说:“我就是靠着这一眼的余温撑过了几十年的荒原岁月”。
他的死很惨烈,是在用电锯锯板子的时候,一块板子忽然飞起扎到了他脖子的大动脉上。
二
多年以后,我上了初一,有了新爸爸。继父对我很好,可是有一次我还是耍了很大的脾气。
我的同学们都有很漂亮的自行车,红的绿的,都是小轱辘,弯大梁,我继父竟然还让我骑一个又黑又丑的自行车上学。我是个骄傲的孩子,怎么能容忍这样的自行车呢。
我就要一辆新自行车,我继父说凑合骑骑,明年上了初二再给你买新的。我说不,我就要新的。我在院里大哭起来,我跟他说:“你虐待我,你不给我买新自行车,人家都有新的,我亲爸要是活着,他不会不给我买……”我这最后一句话扎心了,他的脸憋得通红,说不出一句话。
我那天晚上还不吃饭,而且是哭着入睡的。第二天一大早,继父就对我说,咱们到镇上去买自行车吧。我忽然感觉到了一丝羞愧,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
在镇上最大的一家自行车行,老板极力推荐一款四百块钱的自行车。那车子确实很漂亮,红彤彤的身子,车枯辘的辐条上还串着很多小珠子。我良心发现地说我不要那四百块的,我就要两百多的就好,但我继父还是坚持给我买了四百块的小红车。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我家最困难的一年,我妈说那一年她的存款一度没超过一百多块钱。我那个小红车是我继父借钱买来的。为此他又去矿山上干了很长时间苦力。
我就这么慢慢长大了,后来我继父也死了。我经常想起我的两个父亲,觉得他们一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关照着我,让我感觉真幸福。
(《北京青年报》6.30 子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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