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乔纳森·弗兰岑
《如何独处》是美国当代著名作家乔纳森·弗兰岑的一部最重要的随笔集。记录了一位不轻易随俗、不断自我诘问的社会小说家、一个知识分子,历经挣扎与成长,挥别忧郁恐惧,臻至温暖的过程。其中,《父亲的脑》一篇流露出的真情感动了所有人。
1996年2月一个多云的上午,我收到家母从圣路易斯寄来的邮件,是情人节包裹,含一张粉色浪漫贺卡、两根巧克力棒、一颗别在线圈上的心形镂空花纹饰品,以及一份神经病理学家做的家父的脑部尸检报告。
父亲在过世前几年,参加过华盛顿大学主办的一项以记忆与衰老为主题的研究,而参与者可获得的报酬之一就是一次免费的死后脑部解剖。我怀疑那项研究还提供其他监测或治疗作为答谢,才会让喜爱各种赠品的家母坚持要家父去当志愿者。另外,她之所以把尸检报告放进我的情人节包裹,节俭或许是唯一的动机。这样可以省下三十二美分的邮资。
在九个月前我们于当地报纸刊登的启事中,家母坚持要说父亲是“久病辞世”。她喜欢这个词的正式和含蓄,但也不难听出她在其中的抱怨,她在“久”字上加重的语气。病理学家在家父大脑中鉴定出老年斑,足以证实这些年来她夜以继日奋力对抗的真相:家父患有阿兹海默症。
家父刚开始衰老的那几年,我住得离家很远,我的信息主要来自母亲对父亲的抱怨。关于我父母的婚姻,可以肯定地说:不怎么美满。但只要家父在工作,他们就能各据一方,分别在家里和公司享受自主,可自家父1981年满66岁退休,两人便开始不舍昼夜地在他们的郊区别墅里上演《密室》。当我像联合国维和部队一样短暂探视时,他们俩都会热切地向我控诉对方。
家父在退休前健康状况良好,他的双亲和叔伯都活到八九十岁。而他满心期望自己能活到90岁左右。“好看看世事如何演变”——他常这么说。他老年的抱负就是尽可能久地跟随国家和他的孩子们的脚步,见证徐徐展开的历史。
从他智力衰退的头几年当中,我只能准确无误地掘出一个直接记忆:看着逼近90岁的他挣扎着,直至无法算出餐厅账单上的小费。还是那年春季,父亲被诊断出前列腺长了颗小小的、缓慢生长的恶性肿瘤。医生建议他不要费心治疗,但他坚持要做放射疗程。父亲多少明白自己的心智状态,愈来愈怕他哪里出了大毛病,怕他终究活不到90岁。家母认定父亲是疑心病作祟,对他已失去耐心。1991年9月,她在给我的信里写道:
“你爸展开了他的放射疗程,让我松了口气,这强迫他每天都得离开家(她在这里画了张笑脸)——好大的附加利益。他现在太神经质、太焦虑、太抑郁了……我愈来愈觉得,人所能拥有的最优秀的特质是(一)积极的态度和(二)幽默感——但愿你爸有。”
有个周末他们在印第安纳我叔叔厄夫家住,离开熟悉环境的父亲发了一整晚的神经,致使叔叔朝着他的脸大吼:“厄尔,我的天啊,我是你弟弟厄夫呀,我们以前睡同一张床呀!”回到圣路易斯,父亲开始对保姆普莱波太太大呼小叫,母亲雇她一星期来两个上午照顾父亲,好让自己出门办点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人照顾,假如的确需要,他不明白为什么做这件事的会是陌生人而不是他的妻子。他成了名副其实的“黄昏族”,白天在瞌睡中度过,凌晨暴跳如雷。
我大哥说服父亲去医院做检查,一个星期后我飞回圣路易斯,直奔医院。我来到父亲的病房,看到他人在床上,毫无睡意。我打了招呼。他发狂似的比了“嘘”的手势,要我去他枕边。我弯下身子,他用嘶哑的耳语要我降低音量,因为“他们在听”。我问“他们”是谁。他不肯告诉我,但他的眼珠害怕地滚动,扫视房间。当家母出现在门口,他更小声地向我透露:“我想他们收买了你妈。”
我对接下来那个星期的记忆大多模糊不清,我每天都去医院,尽可能多地坐在他旁边陪他,直到受不了为止。他口中没有哪两个句子是串得起来的。事后回想,我觉得最重要的记忆是非常特别的一段:父亲在床上,母亲坐在一旁,我则站在门边。我们正在进行一段痛苦的家庭对话,可能是关于父亲出院后要搬去哪里。几乎完全跟不上的父亲,仿佛受够我们胡说八道似的大叫:“我一直很爱你妈。一直很爱。”母亲听了掩面啜泣。
父亲的心肺一直非常强健,而当家母正打起精神准备再应付最后两三年时,1995年4月某天,他突然停止进食。或许是因为吞咽困难,也或许凭借着硕果仅存的意志,他决意让他不想要的第二童年落幕。
那天傍晚,外头刮起圣路易斯初夏的大风。我在炒蛋时接到母亲从养护中心打来的电话,要我赶快过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以为自己有充裕的时间,但我把炒蛋配一些吐司吃完才动身,而到了养护中心的停车场,我坐在车里,打开收音机,里面正在播放当季正红的那首蓝调旅者乐队的歌。没有哪首歌曾让我如此快乐。
而他还是没有死去。暴风雨在那天晚上席卷养护中心,扑倒一切,只剩急诊室的照明,母亲和我只得坐在黑暗中。我不喜欢回想当时我有多不耐烦地等待父亲停止呼吸,心里有多希望摆脱他。我不喜欢想象他躺在那里的时候有什么感觉,他的挣扎在他脑中形成了什么样的朦胧抑或鲜明的知觉或情感形式。但我也不愿相信,那里什么事也没发生。
快十点时,灯才刚复亮,我和母亲正在他房间门口跟一个护士商谈,这时我注意到他有意把手伸向他的喉咙。我说:“我觉得有事发生。”那是临终喘息:在心脏停止跳动后,他的下巴抬起来,以便把空气吸进肺里。他似乎缓缓、深深地点头以示肯定。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在我们吻别了他、签了脑部尸检的同意书、开车穿过水淹的街道之后,家母在我们的厨房坐下,不寻常地接过我拿给她的纯杰克丹尼尔威士忌。“现在我明白了,”她说,“当你死了,你就是真的死了。”
以阿兹海默症的慢动作模式,家父此刻并没有比两小时、两星期甚或两个月前死得更彻底。我们只是失去了最后一个部件,我们得以构造完整生命的部件之一。关于他,不再会有新的记忆。现在我们只能诉说,那些我们已经说过的故事。
(《如何独处》南海出版公司)

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