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致是上海的空气

    ■易中天

    去年，有周刊推出“中国城市魅力排行榜”，称上海为“最奢华的城市”，我以为是欠商量的。在上海，并非“贵的就是好的”。

    一

    上海，其实应该被称之为“最雅致的城市”。关于上海和上海人的“雅致”，写得最淋漓尽致的，大约就是陈丹燕的《上海的风花雪月》一书。只要翻开第一页，读一读《时代咖啡馆》，就立即能感受到上海人极有品味的“最优雅精致的生活方式”：柔柔的外国轻音乐，有一点异国情调，但不先锋；暖暖的进口咖啡香，也有一点异国情调，但不刺激。领台小姐谦恭而不媚俗，男女客人体面而不骄人。点菜的时候，男人稍微派头一下，女人稍微矜持一下，配合得恰到好处，也都不过份。“这就是上海的气息”，而这个气息就叫做“雅致”。

    不要以为这份雅致只属于“资产阶级”。它也是那些住在弄堂里、睡在亭子间干干净净小木床上的女孩子们的作派。有着“女性养成”传统的上海母亲，总是能把她们的女儿调教得那么可人心意，既不乡气，又不张扬，穿着打扮举止言谈都那么得体。这就是雅致。

    实际上，雅致就像空气一样，弥漫在大上海的上空，无孔不入。而这种雅致，又是上海人的精明造就的。正是这种精明，使他们能够亦步亦趋地跟上上流社会的雅致，而不会在外地人面前露出破绽。

    二

    上海的雅致其实很明显。

    上海无疑是中国最大的城市。然而，上海虽然大，却不粗。在上海，无论你是站在摩天大楼下，还是走在逼仄里弄中，都不会有“粗”的感觉。因为上海是按照工业文明最雅致时代的理想模式打造出来的，于是上海便有了一种“雅致的气派”。

    这种风格是不同于北京的。北京也是最气派的城市。但北京的风格不是雅致，而是庄严、雄浑、雍容、华贵、典雅、厚实。这些风格在经历了时光的磨洗和历史的积淀后，就变成了醇和。

    上海的可人之处，则在于它不但有开阔宏大的气派，也有平易近人的雅致。那就是市民生活的雅致。他们并不富有，但也不显得寒酸。居家，总有一两件像样的家具；出门，总有一两套像样的衣服；吃饭，总有一两道像样的小菜。数量不多，但很精到。这就是对雅致的追求了。

    北京没有这份雅致，北京的风格是大雅大俗的，上海却有一个广大丰厚的中间消费层，这就是上海的普通市民。他们无缘奢华，也不愿马虎。即便是家常小菜，也要精致一点；即便是路边小店，也得干净一点；即便是吃一碗阳春面，也要吃得文雅一点；即便是穿一件两用衫，也要穿得体面一点。有人说这是因为上海人要面子，宁愿吃泡饭也要穿西装。其实，它更多地还是体现了上海人对生活质量和生活方式的追求。何况上海人并不只吃泡饭，他们也吃生煎包子。

    三

    其实，从“三反五反”到“十年动乱”，一直在接受着“改造”的上海和上海人，小心翼翼而又坚忍顽强地守护着的，正是这一份雅致。它默默地雌伏在弄堂里，悄悄地弥漫在街道上，让人觉得不太对劲却又无可指责地体现在领头、袖口、裤脚、钮扣等细微末节上，或者体现在用小碟盛菜、买两根针也要用纸包一下之类的鸡毛蒜皮上，不动声色却又坚韧不拔地维系着这个城市文化的根系和命脉。

    一些从北方南下的人都发现，即便是列宁装和中山装，上海生产制作的也有一种“上海味”。同样的面料同样的式样，在上海人身上穿出了体面，在自己身上却显出了寒酸。秘密就在于上海的服装总是比其他城市的多了一份雅致，一种体现在裁剪、做工等方面不经意流露出的雅致。

    一般的说，气派的城市是不容易雅致的（如北京），雅致的城市又难得气派（如苏州），唯独上海，既气派，又雅致，这说明上海有一种非凡的品格。

    （朝花时文公众号 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