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码头不像很多书中常写到的那样,一块光溜溜青石板。这个水码头在我们大院的后门口,是一块赭红色的麻石。
这块赭红色的麻石,形状像个大枕头,中间还有个凹进去的坑,就像我们早晨起床,枕头上被脑袋压出来的痕迹似的。从赭红色麻石往下,石头的大小不一,长短不齐,完全地杂乱无章。人在水码头上走,很需要一点勇气和技巧,因为当你一脚踩到石头的一边时,另一边会冷不丁地翘起来,让你突然间失去平衡,站立不稳,跟着一头栽倒,顺河岸骨碌碌地滚下去。
豁嘴婶婶的家紧挨着我们的院子,大门对着码头。我记得她那时没有工作,又没有家产,全部的生活来源就在她东一块西一块开出来的菜地里。甚至她把我们那条小河的河岸也利用得很好,把河堤上的肥土扒下来,耙平,栽上了耐水的茨菇。每年初冬收茨菇的季节,我们总是候鸟儿样地在河岸上蹲成一排,耐心地看着她穿一双高腰的胶靴站在泥水中,用一把窄窄的锄头小心翼翼翻开污泥,然后伸手在污泥中来回掏着,掏出一把圆溜溜带尾巴的茨菇,扔进筐子,再掏出一把,又扔进去,没完没了,小小的一块河滩就像聚宝盘,里面长着总也掏不光的好东西。
茨菇的味道苦,大人们喜欢吃,小孩子都讨厌。但是我们不讨厌看豁嘴婶婶收获茨菇,每年的那个日子都是我们的节日,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圆头圆脑的小东西在筐子里堆成山尖,然后豁嘴婶婶发一声话,我们齐刷刷地冲下岸,不管泥里水里就那么踩过去,七八只手抓紧了箩筐边,吭唷吭唷地抬上码头,抬到豁嘴婶婶家门口。
枯水的冬季过去,水码头就是我们游戏的天堂。那样的日子里,水位升高了,河面是宽宽的,河水是漾漾的,清风吹过来水草和鱼虾的腥味,还有沿岸的柳香花香。水码头变得很短很短,一半的石阶淹进了水下,我们高高地挽着裤管,把整篮的碗筷浸泡在水中,而后搀扶着向水底探险。总是下不几个石阶,裤子就湿了,沉甸甸地贴在腿根上。怕回家大人骂,扭头又往上跑,溅得水花比人还高。有时候竹篮子浸水太深,筷子漂起来,悄没声儿地逃出老远。等我们发现,慌慌张张折一根河边的芦苇杆儿去够,哪里还够得着?只好垂头丧气踮着脚尖回家,轻手轻脚将剩余的碗筷放回碗柜里。大人们每每很奇怪:筷子的折损率怎么这么高?莫非老鼠也惦记着它?
用竹篮子捞鱼是我们的一绝。鱼是很小很小的鱼,小得只看见眼睛。它们才刚刚破卵而出,就被眼尖的我们盯上了。这时候,两条腿站在水中,两只手紧抓住篮把,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耐心等着傻鱼儿游近,眼疾手快,竹篮子啪地一声入水,哗地一下子提起。我们小心地用广口玻璃瓶将小鱼儿捞进去,看着它们在瓶子里游过来游过去。我们会把事先准备好的饭米粒放进瓶子里,顺便再捞一两根水草塞进去。总以为瓶子里有吃有喝,应该是小鱼儿的天堂了。可是第二天早晨,鱼儿总是无一例外地肚皮朝上。天哪,它们真的是让我们失望和伤心啊,原本我们是盼着它们能陪我们一起长大的,好心怎么偏偏就不能得到好报呢?
年过花甲,回头想想,这一小片天地对我的童年生活实在很重要,我在水边出生,在水边长大,对于所有城镇和乡村的河流,有着天然的喜悦和亲近。围绕着水,水码头,水边的生活,我写过不止一部小说,以百万字计数也不为过。
(《文汇报》6.5 黄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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