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3月,时任文化部部长的茅盾即将奔赴上海,为创作《子夜》续篇搜集素材。文化部决定为他配备一名临时创作秘书。时任文化部副部长兼任上海市文艺办公室主任的夏衍考虑再三,指派了办公室里一名叫姜之篪的年轻人任茅盾的临时创作秘书。
临时受命
我(姜之篪)当时在上海市文艺办公室工作,大家都习惯叫这里为“第九办公室”,主任是夏衍,副主任是周而复。1955年3月上旬的一天,周而复找我谈话,他说:“沈部长(茅盾本名沈雁冰)为创作《子夜》续篇要来上海搜集素材,所以需要一位‘临时创作秘书’。夏部长指定你去担任这项工作。”
我去市委报道,然后前往茅公的住所。
茅公住在北外滩的上海大厦十三层楼。他中等身材,脸庞略瘦,目光有神,和蔼之外平添了几分威严。茅公简单地问了我的姓名和大体经历,随后切入正题,向我描述了具体的工作要求:主要是安排考察日程并实时向组织部汇报,需要几天,要访问哪些单位等等,都需要我去联系好,然后陪他考察,并在考察时做好笔录,最后整理成文字交付茅公。
印象中,茅公的行程里一共有二十多家上海企业,都很有代表性。理论上,从这些知名企业应当能获取大量一手的、有血有肉的创作素材。可实际上,听到的多数是千篇一律“报喜不报忧”的“赞歌”。
茅公在创作上是个很严谨的人,他有一份采访提纲,每到一家厂,都会花上半天时间照单提问,试图获得更多真实的细节。然而,他得到的答案却免不了“假大空”。记得茅公问上钢三厂厂长,你知道全世界范围内的先进国家都特别需要哪些钢材吗?当时的厂长回答说,没研究过这个问题,都是上面指定生产什么,我们就生产什么。
听茅公谈《红楼梦》
作为一个文学院的毕业生,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一个大作家,当然最想做的就是向他讨教一下文学创作。但怕影响茅公工作,我这个心愿就一直憋在心里。有一天,茅公没有安排考察,在房间里看书。起居室的茶几上,放着四五本书。茅公不抽烟,喜欢坐在躺椅里一边摇晃一边思考问题。我交了誊清的考察笔录后,同他商量后面几天的行程。工作交代完后,茅公随口问我:“《红楼梦》你读过几遍?”
我想了想说:“从头到尾大约读过两遍,其中有好些片段翻读过几遍。”
茅公说:“读得太少了。”
我惭愧地低下了头,说:“是读得不多……”抬头见茅公面带微笑,就怀着好奇心斗胆问了一句:“沈部长,您读过几遍?”
茅公回答道:“整部从头到尾读过十多遍,其中有连贯性的或是重要的精彩的片段读过总有二三十遍吧。”
我听了既惊讶又崇拜。
茅公叫我坐下,然后慢悠悠地说:“对于像《红楼梦》这样优秀的作品,确实应该多读。读有几种读法,可以先从头到尾通读两三遍,再停几天,对其中精彩的重要的情节按顺序一个一个地读下去。然后再过些日子,重新从头到尾读两三遍,最后把各个情节(片段)联系起来进行比较、分析。看看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描绘手法有什么不同。就这样,反复读上十几遍才够。”
茅公停了一下又说:“文学源于现实生活。在现实生活中总是充满着各种各样的矛盾和冲突。这些矛盾和冲突在某种条件下要么会激化要么被解决,总之得得到‘统一’。文学就是反映人类生活带有典型意义的矛盾、冲突为何发生、演变、激化、统一的连续过程的文字记载。”
续篇胎死腹中
转眼已是5月上旬,茅公结束上海之行回北京。
“文革”开始很久以后,我才从资料上得知当年茅公来沪考察的内幕消息。当时,茅公看到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已进行了两年多,其中涉及民族资本家的事例很多,觉得是个绝好的创作机会。因此,他写信给周恩来请创作假。周恩来批准了茅公为期三个月的集中创作时间,以创作《子夜》续篇为目的去上海搜集写作素材。哪知茅公回北京后,文思凝滞,只写出了小说的大纲和部分初稿,便再也难以继续创作下去。为此,茅公心中颇感郁闷。
次年,中国作协创作委员会给茅公发了一封公函,询问其创作计划究竟遇到了什么困难。茅公给作协写了封回信,称:
我现在有困难……原因不在我懒,而是临时杂差(这些杂差包括计划以外的写作)打乱了我的计划。这些杂差少则三五天可毕,多则须要半个月一个月。我每天伏案(或看公文,或看书,或写作,或开会,全都伏案)在十小时以上,星期天也从不出去游山玩水,从不逛公园,然而还是忙乱,真是天晓得!这是我的困难所在,我自己无法克服。不知你们有无办法帮助我克服它?
很明显,茅公希望能不被没完没了地牵涉到各种行政事务中去。事实上,20世纪6O年代之后,茅公就再也没有发表过长篇小说了,出版的都是些纯理论的文集。
(《扬子晚报》5.23 姜之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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