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米
这是著名作家史铁生的夫人陈希米所著的一部感人至深的怀念文集。史铁生的离去,给陈希米留下了无边的虚空。孤独中的她开始种种感人的努力,通过阅读、思考、行走与书写向虚空发问。逐渐走过幽深绝境,跨越无际绝顶,重新寻获生命的意义。
谁也不知道那一天会是最后一天。那个星期四,直到最后我也没有任何预感,你会离开我。在救护车上,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没事。”
我在下班路上接到你给我的最后一个电话。五点半我们还在家,你说:“今天全赖我。”我知道,你是指上午透析前我们为护腰粘钩设计是否合理的争执,你的坏脾气又上来了。或许是因为这个导致了出血。都叫了救护车,我仍然没有感觉,还在犹豫去不去,我想这么冷的天去医院,别得不偿失给你弄出感冒。在医院,知道了是颅内大面积出血,我没有听立哲的话做开颅手术,很快就决定放弃。我冷静得出奇。
邢仪记得你的话:我们等着吧,等我们走到那儿,就会知道那边是什么,反正不是无,放心吧,没有“没有”的地方。
陈雷拿来好多好多纸,烧了好久好久,一定要把它们烧“没”。让它们“没有”,才能去“没有”的地方。选骨灰盒,他们有很多建议。我不认真听,扭头就要问你,才知道,与你已经无关。
何东说,走在街上,看见一个人,仿佛是你,就追上去……
我也走在街上,对自己说,不会的,真的不会,他哪儿都不在,他不可能出现,再像他的人也不会是他。他死了,世界上确实有死这回事。但我还是想,他在哪儿,我活在的这个世界,是哪儿。我不理解这件事。每天,我都要反复告诉自己,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在这个世界上无比正常。特别是听到别人的死,证明了确实有死这样的事。既然这样,他也会遭遇这样的事。这符合逻辑。我在经历你的死,是真的,可一点都没法理解。
小庄往南,有一条新路,我们俩曾经走过……我看见你穿着那件蓝色冲锋服,开着电动轮椅在前面,一个蓝色的影子,一直在前面,恍恍惚惚,慢慢悠悠,就是永远,永远都不等我,不和我在一起。
街上几乎没有人,只有凛冽的风。
也许,死,就是被烧掉了,烧成了灰。就像桌椅板凳。灰,是确凿的!然而,人与桌椅板凳之最大的不同在于,人是生长,是变化、生成,是运动,是互为存在,是过程。死,就是不再生长。不再有新的念头、动作、表情,也不再重复……所以,不是你在,而是我在,你在我之中“在”,你在所有想你的人中“在”,成为他们的在的一部分。成为我的养料,成为想念你的人的一部分生命,你就延续了,你就仍旧在!你说过的,我们不管那形式,我们不论怎样都在一起,“在天在地,永不相忘”。
我现在一个人待在家里总是异常安心,是因为你也在?你说,“家就是你和我,没有别的”。我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在家里,也不想任何人来,就想一个人。我只想能跟你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说话,听你掏心掏肺,也跟你袒露一切。那才是人最好的生活。你说过,我们要爱得不同凡响!你说我们做到了吗?
我们是不是都已经填平了彼此心上的坑坑洼洼,爱的生命又在我们身上复活;我们是不是对着彼此就像对着上帝,什么也不隐瞒,又谦卑又虔诚;我们是不是活得又严肃又活泼,又努力又生动;我们是不是一直在进步,在爬山——我们的山比别人高吗?因为我们不断地爬它,上帝就让那山越来越高?尼采怎么说的?尼采说鸟儿飞得越高,就越看不见。跟鸟儿一样的,是“猎人”,那是我们看到了的境界,虽然孤独,却向往。更高的山上、更远的天空、更深的林子,那儿的风景一定不一般。
你说的,我们要像两个好孩子,永远赤诚,永远好奇,永远疑问,永远探索。我们一直都在这样做,我们终于走到不同凡响了吗?
(《让“死”活下去》湖南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