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赋渔
剃头匠每个月要挨家走一圈。这一圈要走五天。到这一家,如果不巧,有人不在家,等回来了,要打听剃头匠到哪家了,要追过去,让他剪。他是不会回头再来的。这五天里,中饭和晚饭是要轮着在各户人家吃的。哪家伙食好一点,差一点,剃头匠不计较。吃过就吃过了,从来不讲。不过,只要轮到剃头匠来了,家家都要去割肉,或者杀鸡,这是一件相当隆重的事。过年前几天是最忙的。每个人都要把头剪得漂漂亮亮,希望来年有个新气象。
大年三十这一天,剃头匠是不离家的。他要把庭院打扫干净,门上贴上春联,掸掉屋梁上的灰,贴上福禄寿的神像,还要用红纸写一个福字,贴到小船的船舷上。这些事情都得在上午办好。到下午了,他就搬把椅子,坐在屋门口,捧着水烟咕噜咕噜地吸。这是他剃了一年的头,等待收获的时候。申村的每一户人家,都会在这天的下午来拜访剃头匠。有人送来刚蒸出来的馒头,有人送豆腐,有人送鱼送肉。还有人送米送面送油或者自家腌的香肠、鸭蛋。来人送了什么,是多,是少,剃头匠都不在意,他总是显得过意不去:“哎呀,太多了,太多了。”
申村人对剃头匠的尊重超过对村长,我是在上了高中之后,才知道这缘由的。这时候的剃头匠,已经七十多岁,拿剃刀的手开始有点抖了,可是一班老人还坚持请他动手。还好,从来不曾出一点岔子。
剃头匠年轻的时候在北边的一座大庙里做杂工。他的工作有个专有名词,叫“挑经担子”。和尚们出庙去做法事,各种各样的经卷和法器要带着。这就得有人挑啊。这些杂活儿,和尚们自己是不做的。于是就请外面打杂的。挑经担子一年多,方丈觉得这小伙子心善,手巧,还能吃苦。就教他学剃头。给和尚剃头不是容易的事,学了两年,还没有满师,日本人打过来了。
几天之后,日本兵在一个大镇子上驻扎下来,已经多少天没有洗澡,浑身又痒又臭,终于到了有热水大池的地方,当然要好好享受一番。洗过了,如果有人能剪剪发,刮刮脸,那就更舒服了。有人就推荐了剃头匠。虽然还没有满师,不过剃头匠的手艺也已经不错了。一试,日本兵们个个满意。一来二去,连小队长、中队长也要剃头匠来打理了。
那是一个午后,中队长差人喊剃头匠。中队长有个习惯,刮过脸之后,太舒服了,他要靠在椅子上睡一会儿。中队长在办公室中间的椅子上坐着,看剃头匠过来,笑着递给他一支卷烟。剃头匠接过来,朝他弯弯腰表示了感谢,然后夹在耳朵上,他舍不得抽。
剪完头发,剃头匠用热水湿了毛巾,挤一挤,轻轻盖在中队长的脸上,然后拿出剃刀,在磨刀布上磨两下。揭开毛巾,剃刀在他的脸上如轻柔的手指一般滑行。中队长的眼皮抖了抖,吸一口气,呼出,整个身体惬意地松弛下来。剃刀经过额头、鼻翼、嘴唇、下巴、咽喉,然后轻轻一抹。中队长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血流如注。剃头匠收拾好工具,出了门,轻轻把门带上。到了前屋,从耳朵上拿下纸烟,向一个士兵借了火,朝他弓弓腰,转身出去。
剃头匠是撑了只小船离开的。小船应该是他早就瞄好的。几天之后,剃头匠回到了他已多年未回的申村。他请人在他系着小船的岸上,搭了一个茅棚。
78岁的时候,他在这里去世。
(《匠人》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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