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纸篓儿不是垃圾桶,严格说应该是一种文房用品。它的用途仅仅是容纳书斋里一些废弃的文稿,败笔的翰墨或是绝无必要留存的书札。除了字纸,别无他物,于是就有了字纸篓儿的名字。
时下对垃圾有严格的分类,大抵分成可回收的和不可回收的,二者泾渭分明,一方面充分体现了现代人的思维理念和价值观,另一方面却是字纸大量减少了。文稿可在电脑上打印,信息能在网上传播,至于翰墨法书,更是鲜见于废物之中。而今的办公室中多有字纸粉碎机,无论是公文密档,还是华翰辞章,一入机中便会丝丝如缕,早已是魂断香销了。
旧时篓内字纸的去处大多是送给了捡烂纸的,我在50年代中期还见过不少走街串巷捡烂纸的老人,完全不同于今天外地农村到都市来谋生的拾荒者,麻袋中装的是可口可乐的马蹄铁罐子,平板车安上嘟嘟作响的发动机,完全是一副机械化部队的样子。那时捡烂纸的老人多是在身后背上一个很大的箩筐,手中的竹木棍上有一截很锐利的铅丝,能够不用弯腰就把字纸从地上扦起,随手掷入背后的筐内。他们不要任何垃圾,只是收集废纸。最有意思的是总在筐外贴个字条,上书“敬惜字纸”四字,一望而知是收废纸的来了。
小时候最好奇的是“敬惜字纸”四字,那是劝诫世人“敬惜字纸”呢,还是表示捡烂纸的人对字纸的珍惜?其实不过是一种职业宣示的招幌,一个以捡烂纸为生的拾荒者,背后筐上的“敬惜字纸”随着蹒跚步履穿行于街头巷尾,何其太雅,何其堂皇而有古风。小时候家中的字纸篓满了,我的老祖母就会说:“去倒给‘敬惜字纸’的罢!”
其实“敬惜字纸”的大抵是不识字的,干这个营生的也多是些五十岁以上翁妪,或是城市的贫民,或是城厢附近的农人。旧时字纸的最终归宿我不得而知,但家中字纸却送给了他们。那时也有以烂纸换取灯儿(即火柴或洋火)的,我没有换过,只是往他们的筐里一倒就算完成任务了。
五十年前大约是一个端午节的前后,我在街门口看见常来收废纸的一个老人,那天还带着个四五岁的男孩。初夏近午已是骄阳似火,祖孙坐在门洞里歇脚,那老者摘下草帽替孙子遮着太阳,另一只手擦着光头上的汗珠。歇了一会儿,老人从筐里捧出一堆纸团儿,在地上一一展平。我非常好奇,看着他干这活儿。孩子无聊,先是蹲在门洞里看蚂蚁打架,后来看累了就坐在旧书报上。当老人整理完他的字纸回过头来,蓦然瞅见孩子坐在旧书报上,突然掴了他一巴掌,那孩子大哭起来。老人嘴里喝到:“让你往字纸上坐!”
“为什么那儿不能坐?”我好奇地问。
“那上面有字!”老人说。
“有字为什么不能坐?”我又问。
“字是仓颉造的!”老人气哼哼地说。
“仓颉是谁?”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老师也没告诉过我这样的知识。
“仓颉是老祖宗!”老人说。
“那为什么不能坐?”我不解这与仓颉造字有什么关系。
“那上面是文章。”老人怀着崇敬说道。
“文章为什么不能坐?”我又不解了。
“文章是孔夫子写的。孔夫子是圣人!”老人告诉我。
“你识字吗?”我没有再深入问他那些高深的问题,他这样有学问,一定是认识许多字的。
“我不认字,认字就不捡字纸了!”
老人不再理我,他赶紧将孩子坐过的那摞旧书报捧起,举过头顶,并恭敬地在光头上顶了顶,像是替他的孙子向仓颉和孔夫子谢罪。
自此以后,我会经常把字纸篓儿里的废纸压得紧紧的,总是等那背着“敬惜字纸”筐子的老人来,然后一股脑儿倒入他的筐中。
又过了一些年,有了收废品的,都是些壮年男女,隶属于废品收购站。他们也是走街串巷,用秤将旧书报、废字纸称了收购去,不论是“仓颉造的字”,还是“孔圣人写的文章”,都通通塞进麻袋,为了使那麻袋多装些,那收购站的工人会踩上去,让废纸之间尽可能减少些空隙。
(《彀外谭屑》 三联书店 赵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