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性尧
唐代诗人崔护,清明那天,独游京城长安,见一乡村居舍,叩门久,有女子自门隙问之。崔护告以酒渴求饮,女子拨开门栓,盛水给他。“独倚小桃柯伫立,而意属殊厚。崔辞起,送至门,如不胜情而入。后绝不复至。及来岁清明,径往寻之,门庭如故,而户扃锁矣。”因题诗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事见《唐诗纪事》,为历代盛传的故事,文也写得缠绵委婉,可作小品读。豆卢岑因而有“隔门借问人谁在,一树桃花笑不应”之句。
生活里失望的事情本来很多,崔护失落的却是美,是“独倚小桃柯伫立”的嫣然风姿,脉脉柔情。重游时桃花的笑容虽使他暂得补偿,但惆怅懊恼却是一辈子的。
《诗经》里却有一篇愉快的美满的人面桃花故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夭夭是茂盛貌。单一夭字也是美盛貌,如夭柔、夭绍。后起的妖字,本也指艳丽和妩媚,如曹植《美女篇》的“美女妖且闲”。
这首诗一开头立即给人以强烈的色彩感,而且闪着光华。钱钟书《管锥编》解“夭夭”为花笑,并引李商隐《即目》“夭桃唯是笑,舞蝶不空飞”,两句首尾二字皆同义。其说颇精,恰可与崔护故事相联系。
宜其室家、宜其家室、宜其家人三句,前人以为前两句就夫妇而言,后两句就公婆妯娌妾媵而言,未免穿凿。其实这三句末尾用字不同,只是为了押韵,没有对象上的区别,当然包括公婆等在内。唐人朱庆余《近试上张水部》的“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正可借来做注脚。
还有一个“宜其室家”的“宜”字,前人花了好多力气来考证,有的说正适宜于结婚的年龄,有的说适宜于结婚的时令,因为古代一般以秋冬为结婚的正时,可是秋冬怎么会“桃之夭夭”?这个“宜”字实是泛指,即诗人在为新娘说好话,意思是这样的女子,嫁了过去,必能使全家愉快。
“有蕡其实”的“蕡”,指桃子的圆大形态,以桃华结实比喻将来早生贵子,因为桃子容易繁殖。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二十九云:“桃性早花,易植而子繁,故字从兆,十亿曰兆,言其多也。或云从兆,谐声也。”桃“易植而子繁”,先秦人自然也知道,便从灼灼的桃花而想到累累的桃子。
方玉润《诗经原始》论《桃夭》云:“盖此亦咏新昏诗,与《关睢》同为房中乐,如后世催妆坐筵等词。特《关雎》从男求女一面说,此从女归男一面说,互相掩映,同为美俗。”眉评又云:“二、三章意尽首章,‘叶’‘实’则于归后事,如‘绿叶成荫子满枝’,亦以见人贵有子也。”
绿叶成荫子满枝故事,原出杜牧《叹花》(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诗,事见高彦休《阙史》,事迹略与崔护在都城南庄的遇合相似。一以桃花笑春风而感叹无缘再见,一以叶荫子满枝而怅憾再见已晚。他们未必运用《桃夭》诗意,却也可作《桃夭》的谈助。
如果说,第一个将花比女人的是天才,那么,中国的《诗经》里便有这些天才。
(《闲坐说诗经》 北京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