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古典音乐的人常常会被人问:你喜欢哪一个音乐家?碰到这样的问题,我一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经过一两年的思考,再加上最近的心情,我的回答是:我喜欢海顿。
提出这样的答案,需要非常大的胆量。这就譬如,当有人问你最喜欢哪一首流行歌,你竟然说是哪一首民谣、哪一首山歌。因为海顿的音乐真是太“简单”了,在古典音乐中就如山歌、民谣一般,绝对的小儿科。但如果你完全瞧不起海顿,那么,我可以教你一种佩服他的方法:你一口气听六首,譬如作品七十六的六首四重奏,或者两组《伦敦交响曲》(每组六首),每次只需三小时,包准你对海顿肃然起敬。
你听了第一首,可能还是会认为没什么,其实那可不简单:像交响曲、四重奏这种复杂的大形式,海顿处理起来易如反掌,旋律优美而单纯,愉快而优雅。但是,更不简单的是:他的第二首虽然风格依旧,花样却翻了新,而第三首又是另一个样,第四首又不同,第五首、第六首他竟然还有余力变样剪裁。但是,我佩服的并不只是海顿的创造力,而是与这种创造力密切结合的“生命形式”。每次想起海顿的一生,我总会兴起“高山仰止”的心情。
当我听贝多芬时,贝多芬一直在教我:要奋斗,不能泄气。当我听勃拉姆斯时,他仿佛在说:寂寞痛苦吗?要忍啊!当我听舒伯特时,又好像听他倾诉埋藏在心底的难以言说的孤苦。可是,当我听海顿时,海顿什么道理也没讲,我所感受到的只是绵绵细细、生生不已的生机,永远鲜活、清新、自然,而又变动不居。
海顿生长于奥地利的边境小城,父亲是一个车轮匠。由于嗓音优美,海顿很幸运地被选进维也纳圣史提芬大教堂唱诗班。十七岁时变声,他被赶出唱诗班,从此在维也纳流浪。九年之间,他想尽办法糊口,也找各种机会学习,二十六岁才找到第一份固定工作。二十九岁时,海顿开始当匈牙利斯特哈吉亲王府的宫廷乐长,实际负责乐团工作达二十九年。他需要管理团员的生活,训练团员的技术,排练演奏各种曲子和歌剧,应付亲王私人嗜好的作曲要求,同时还要忍受自己凶悍得出名的太太。他长期远离音乐中心维也纳,关闭在匈牙利自我摸索。在与世隔绝中不知作了多少曲子,在二十多年后,他发现欧洲各国都在演奏他的曲子了。
58岁时,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海顿决定远渡重洋到英国去。对于这次的海行,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
我全程都待在甲板上,凝视着海洋这个巨兽。风平浪静时,我一点也不怕。但当吹起强风,每分钟都越来越强,看到激烈的海浪冲击着,就越来越紧张,有点不知所措。但我还是克服,安然抵达目的地,而且没有晕船。
话说得非常平实,但自信在其中,虽然年纪老大,但还是保存了孩子般的兴奋。这就是海顿的“生命形式”,是他的艺术力量的来源。
(《CD流浪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吕正惠)

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