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上给学生讲提纲。有一题是李商隐的《夕阳楼》:“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这首诗浅显得不得了,我觉得学生们读起来应毫无障碍才对,然而当我问道“花明柳暗绕天愁”用了什么手法,学生呆呆。我纳闷,退一步,问“花明柳暗”什么意思,还是呆呆。这下我也呆了,我说你们初中明明学过陆游的《游山西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花明柳暗、柳暗花明不都一回事吗,怎么可能不懂?他们说,老师啊,那不是困境中遇到转机吗?我哭笑不得,想来当时老师教给他们这句诗的时候,把由诗句生发出来的“人生哲理”直接输灌给了他们,而它“直指”的意思,繁花照眼绿柳如荫的春日景色,反而被随手扔掉了。所以和“绕天愁”放在一处,他们这榫就怎么都接不上。
类似的情况发生了好几次。比如讲到诗歌修辞,我说南朝民歌惯用谐音双关,后来文人们也爱用,比如以莲子的“莲”而谐音爱怜的“怜”,以蚕丝的“丝”而谐相思的“思”。像你们学过的“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啦,“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啦。说到此处,我发现他们又露出呆呆的表情。转念一想,又是煞风景的“象征”!好好的缠绵悱恻之情,变作“牺牲奉献精神”(身为教师,这真是我最最厌憎的比喻了!)。
还有你问他们《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他们会和你说那是表现“新事物必将取代旧事物”的哲理。其实人家老刘不过是在大发牢骚。你看白居易原唱怎么说:“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刘禹锡诗中“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对应的就是白诗“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也就是《重游玄都观》“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的意思,何止牢骚,颇有小刻毒呢。前人理解无误。胡震亨犹同情地说“不胜升沉荣悴之感”,王世贞就不以为然:“此不过学究之小有致者”,宋顾乐索性斥之为“最为下劣”——不知怎的就被课本和教参解作豁达胸襟。
有次几位朋友凑一处聊龚自珍,有人说她小学读“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经过老师一番解释,觉得龚自珍和汪国真也差不多嘛。后来自己读龚集,才知道这是多么大的误解。这种拆开来解释名句的做法大误,盖若无“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映衬,后面两句看上去俨然“老干部体”。
当然,诗句一写出来,就不单单属于诗人自己。特别是脱离了原诗的语境和创作背景,可能产生更丰富乃至更深邃的解读;可是倒过来把象征义直接塞回诗句,反而模糊了甚至戕损了原来挺美好的字面义,就不可理喻了。
我再想想,也不能单怪后人曲解,“象征”的泛滥,或者说,对“兴寄”的过分强调,是旧体诗后来创作和鉴赏的一个弊端。
然而真的有必要、有可能在所吟咏的一棵树,一朵花上都加上深厚的“寄托”吗?当兴寄成为一种强迫症,当梅兰竹菊之类用以兴寄的物象越来越固化,当一整套“深沉又广泛”的“兴寄话语”成型的时候,难道不也是“彩丽竞繁”,演变为新的形式主义吗?
很多诗作,看起来好似“深矣厚矣”,但其间微辞,却可一眼望穿,尤其是把一系列诗作,都用这套话语连起来分析,几无新意。如此一来,诗歌创作也就渐渐往末路上走了。诗句甚至被剥离出了诗歌本体,单独被拿出来强作“象征”,此文开头所说的笑话,就是这么来的。
(《文汇报》2.11 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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