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遇过年,就念着回家。急慌慌写一封家信,告母亲说,我要回家过年,仿佛超常的喜事。母亲这时候,便拿着那信,去找人念了,回来路上,逢人就说,连科要回来过年了。接着,过年的计划全都变了,肉要多割些,馍要多蒸些,扁食的馅儿要多剁些。
做这些事情时,母亲的陈病就犯了,眼又涩又疼,各骨关节被刀碎了一样。可她脸上总是笑意充盈着,挖空儿到镇上的车站,一辆一辆望那从洛阳开来的长途客车。
每当我携着孩子,领着妻子,回到家里时,母亲脸上总会映出难得有一次的红润,说你们外面忙,火车上人又多,回不来就不要回了,谁让你们赶着回来过年呢?
妻不是农村人,对于乡村的文化和习俗,她是坚决地格格不入。每次回家,打算着初六返回,初二她便焚心地急。今年过年,我独自同孩子回了,且提早写信,明确日期:腊月三十回家,午时到洛阳,下午晌半到镇上。
推开家门的时候,母亲正在房檐下搅着面糊。孩子如期地高唤了一声奶奶,母亲的手僵了一下,抬起头来,欲笑时却又正色,问就你和孩子回来了?我说孩子他妈厂里不放假。母亲脸上就要润出的喜红不见了,她慢慢走下台阶,我以为她要抱孩子,可她却只过来摸摸孩子的头,说长高了,奶奶老了,抱不动了。到这时,我果真发现母亲老了,白发参半了。孩子也真的长高了,已经到了他奶奶的齐腰。母亲问:“在家住几天?”我说:“过完正月十五,十六天。”
“当兵十多年,你还从没在家住够过这么长时间哩。”母亲这样说着,就往灶房去了,小小一阵后,端来了两碗鸡蛋面汤,让我和孩子吃着,自己去擀叶儿包了扁食。
夜里,我抱着睡熟的孩子陪母亲熬年。初一这天,母亲依旧很忙,不断把我带回的东西送给邻舍,回来时又不断用衣襟包一兜邻舍的东西,如花生、核桃、柿饼。就在我夜间领着孩子去村里看了几个老人后,回来时母亲已把我的提包掏空又装满了。她说:“你明天领着孩子走吧。”我说:“走?我请了半月假啊。”
母亲说你走吧,过完初一就过完了年,你媳妇在外,你领着孩娃回来,这是不通道理的。你孩娃和孩娃妈,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过年咋样也不能分开的!
我说:“过完十五再走。”
母亲说:“你要不是孝子,你就过完十五走。”
一夜无话。来日母亲果真起床烧了早饭,叫醒我和孩子吃了,就提着行李将我们送往镇上了。这个年,是我三十三次过年,在家过得最短的一次,前计后算,也才满了一天,且走时,母亲交代,说明年别再回了,外面过年比家里热闹。
(《一个人的三条河》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 阎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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