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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7年02月07日 星期二

    我在监狱带人读书

    《 文摘报 》( 2017年02月07日   08 版)

        斯涅,毕业于北京大学生物科学专业、哈佛大学人类发展与心理学专业,并于剑桥大学学习艺术史专业。在美国留学时她就和一群朋友定期举办读书会,三四年前斯涅计划去监狱举办读书会。2016年下半年,斯涅的希望终于成真。

     

        到达目的地,先进南门,在一个类似传达室的房间里照相、录指纹、登记信息,把身份证留下来;再到北门,被身穿制服的警官带着经过安检、搜身,把手机、钱包这一切都留给外面的世界。

     

        一道铁门打开。迈过去,门在身后关上。面前一道玻璃门打开。一位警官对我说了声,“欢迎到访”。

     

        那一刻,我走进了监狱。

     

        特殊的听众

     

        我被警官带着穿过大堂,沿着楼梯旁的通道,拐过一个略昏暗的转角,走到走道的尽头。那是一间会议室。走进去,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我在门口站定下来。

     

        会议室前方是一块投影屏幕和一套桌椅,后面左右两边各有三排长桌椅,每边每排挨个坐着六七个人。每个人都穿着米黄色短袖上衣和蓝色长裤,每个人都是短头发。她们背向门口坐着,我有机会看看她们的头发。她们之中,竟有一大半人的头发花白或是黑白相间。我猜她们的平均年龄该有四十多岁。离门很近的一侧,坐着十几名穿蓝色制服的女干警。

     

        带我进屋的男警官对屋里说了句,“老师来了”。大家回过头,将目光投向我,一边开始鼓掌。我被带到投影屏幕旁,在警官的简单介绍之后,我在那套桌子椅子上坐下来,开始今天的分享。

     

        这是一次读书会,听众是三十多名服刑人员。我选择分享的是林语堂的《苏东坡传》。众人都知道苏东坡的文学造诣,却不知他一生中几经起落,最惊险的一次从官府直接被捕入狱,审讯四星期、关押四个月、几近被砍头;死里逃生后,被贬四线小城、断绝经济来源,被迫扛起锄头种田为生;峰回路转,被提拔担任要职后,再次高位落马,被发配遥远的广东;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又被发配到琼州海峡之外的蛮夷之地……如果给这样的人生遭遇找两个关键词,一定会是“动荡”和“杯具”。

     

        有趣的是,在苏东坡的故事里,与这般命运组合在一起的是极为真挚达观的天性。命运的磨砺更增加了这位才子自我反省和觉察的智慧。在狱中,面对即将杀头的结果,他倒头大睡鼾声如雷;在欠发达的黄州,平时写字作画的细腻双手扛起锄头、平时身穿官袍的身体换上农民的衣服、路上被人推搡谩骂,他暗自庆幸不为人识;在当时荒蛮的儋州,他食无肉、衣无布、出无车,几乎一无所有,却还美滋滋地记录自己尝试着酿酒的过程和秘方……在我看来,这样的人生态度也许不是每个人都与生俱来,却可以成为一种选择。

     

        在我讲述的时候,台下听众张着眼睛看着我,不时认真地做笔记,有些频频地点头回应,像是在中小学的课堂里。

     

        这是一群安静的听众,几乎没有其他声响,脸上也没有夸张的表情,但当我讲到苏东坡在海南贫穷到和儿子相对“吃阳光”,她们发出的感慨之声让我知道,她们没有从我的讲述中走开。中间有一次,我念诵起几句苏东坡的诗句,她们中许多人的嘴也跟着我一翕一合。

     

        我突然感受到了一个强大的场,“犯人”两个字带来的恐慌和距离感完全消融,她们甚至不是陌生人,更像是久别重逢的朋友。

     

        犀利的问题

     

        分享之后是互动环节。在长桌椅最后一排靠中间的位置,一位清瘦的年长女士举起手。“很感谢老师的精彩讲座,”她的语气不紧不慢,音质中有股沉稳,“您分享的内容有很强的受众针对性。可否介绍一下,您选择这本书作为分享书目的原因?”

     

        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坐牢的人,会问出这样犀利的问题。我说自己是十五年前就开始喜欢《苏东坡传》,最近经历了一些挫折和考验,又从这本书里收获了很多正能量和启发。

     

        又有两个人同时举手。一个坐在第一排靠右的位置,四十岁左右,脸庞圆润饱满。她说自己非常喜欢东坡诗词,最喜欢的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但这是第一次了解诗人的人生经历。另一个坐在第二排的最右边,二十多岁的样子。她说自己最喜欢的是“一蓑烟雨任平生”,还有“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她们发言结束,等待新的发言的那几秒钟,大家都腼腆地低头看笔记。我看见,第二个发言的大姐轻轻用胳膊碰碰她右手边一位五十多岁银白色头发的阿姨,一边跟同伴打口型,“你说说呗”。这个阿姨,我在做分享的时候就注意到她。她长得慈眉善目,眼睛看着我的时候,不仅让我知道她在专注地聆听,还有一种被关爱着的温暖。我甚至觉得,她就像是我家里的长辈。不过,她最后还是羞涩得没有发言。

     

        每一个人,无论头发是黑色、白色还是黑白交杂,对我都毕恭毕敬地称一声“老师”。我不禁暗自惭愧,在这么多长辈面前实在担当不住。不过,想到自己此刻正在做的是给被关在狱中的她们输送世间的正能量,与她们分享世界的真善美,我决定郑重地领受“老师”这个头衔,努力不辱它所承载的期望和敬重。

     

        讲座结束,警官带我参观监狱里的学习空间和兴趣空间。当我走进才艺室,桌上摆着一幅书法。走近一看,刚好是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那字俊秀柔美,让人感慨它的作者一定有着无比的细腻柔肠。

     

        “这是我们的服刑人员写的。”警官说。

     

        “你们这里还有些很有才艺的人啊!”这并不像我想象中的监狱。

     

        “是啊,不只是多才多艺,这里不少是高知人士。比如刚才第一个提问你的,那是《××》杂志的高级编辑。”

     

        那一刻我不禁觉得,生活在自由天地中的我们和被关押在狱中的她们,相互之间,也许只有在人生某个节点上做出某个选择的距离。

     

        第二次来

     

        还是上次那间会议室。屋里听众们已经就位,就等我们了。这一次,她们不像上次那么整齐拘束,自由活动的,小声交流的人都有。我从屋后走到前面,还能认出一些熟悉的面孔。

     

        这次分享的是一个年轻女孩的故事。她叫范海涛,2009年因写作《世界因你不同——李开复自传》而备受赞誉,2016年出版了新作《就要一场绚丽突围——三十岁后去留学》。

     

        我给我的听众们讲述海涛成为最佳商业传记作者后急流勇退,三十岁出国留学,独面异国环境,坎坷跌撞,重新适应和成长的故事。并分享自己在美国留学时的见闻,介绍口述历史这个专业,也讲述自己为长者记录人生故事的故事。

     

        当我讲到李开复和“9·11”时,台下的听众以她们内敛而又好奇的目光回应着我。讲到人在陌生环境中的孤单无助和恐惧绝望,讲到我有时会出于对年龄的顾虑而放弃某些选择时,不少人默默地点头。我朗读海涛书中“9·11”受难者的故事、毒贩的故事、艾滋病亲历者的故事,会议室里一片静默。我知道,很多双耳朵饥渴地捕捉着扩散在空气中的音频信号。我讲到美国一些人很肥胖,坐在两把椅子上,却看不见椅子,她们发出阵阵笑声。

     

        一个小时的分享之后,警官走上来。“有没有想发言的?”一只手举起来。“老师,您能把刚才送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重复一遍吗?”我又念了一遍:“没有什么,比一个饱满的灵魂、一颗敏锐的心更加重要。”很多人在本子上做着记录。

     

        在我看来,在浩瀚的人类历史中,她们和警官们,和我,并没有本质的差别,每个人独一无二的经历都是一种呈现。她们大多数是经济犯,在来到这里以前,一定有过相当的成就和地位。也许对她们来说,回忆激起的尘埃只会让人陷入深深的悔恨吧?

     

        (《北京青年报》1.26 斯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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