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
岁暮天寒,一个人郁郁独行,忽然与中年狭路相逢。
彼此冷冷打量一番,各自倒抽一口寒气。也许久厌兵戈,一时英雄气短,按住腰间那柄祖传的岁月杀猪刀,实在不欲拔出来恶战一场。
这样的对视终觉尴尬,一方不肯让路,一方无心搏杀。两厢捉对,行者盘算着绕道而行。只是四面山河,肃然如桶,如埋伏已久之陷阱,竟是无路可逃。
天风凛冽,但见中年兀然霸道在那,满手暗器,嘿然怪笑地候着你的迎战。这一场蓄谋既久,事先张扬的暗算,任谁也插翅难飞。
惊惶之余,回想天下所有的遭遇,或者都是成就你今生的艳遇,忽然就有了几分气定神闲。虽千万人,横尸于此;虽千万人,吾往矣。设若一个区区中年,你竟战也不过,那接下来还将遭逢的余生,你与走肉何异?
一念及此,遂如小说家言——老夫且硬生生迎了上去……
何谓中年?何日为始,何时为终?
古代的时间很慢,生命很短,却也显得漫长。四十就要不惑于人间绚烂,似乎中年便来得很早。金圣叹说:人生三十未娶则不得再娶,四十未仕则不得再仕。意思大抵是,三四十岁之后,所有的努力皆可放弃,对生活不必再存奢望。故而关汉卿要在杂剧里叹唱——人到中年万事休。一个休字,真是道尽了中年的寒凉。
网上说,联合国卫生组织迩来重新划定了青、中、老的界限,将中年的边际,几乎无限拉长到一个古稀的年段。这算是对迟熟社会的一个奖赏,也可谓对这个难以成人的“类人孩(身体上成年,意识仍处于孩童的人)”时代的某种戏谑。
窃以为,中年绝非一个年轮,不是钟表刻度上的一段时空。中年是一种心态,抑或是心智成熟的一个纬度。王羲之说,中年以来,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意思非常明白,人在青春里,万事唯知贪欢。对于岁月之逝,原是真无哀愁。那种客舟听雨的怅惘,从来未曾真懂。只有到了中年,才会敏感于人世苦乐;哪怕小别,也会难过数日。
我于44岁如云而南,寄居苍洱之间读书饮酒,便有近乎于垂老投荒的感觉,“中年身世似逃禅,面壁澄怀学闭关”——那真是当时的情状。中国旧式读书人,向有“据于儒、依于老、逃于禅”的传统。大意是,最初以儒家救世情怀为立身之据,后来报国无门,惶惶如丧家之犬,只好以老庄之高蹈避世思想相依为命。然而老庄原非真正清静无为之人,若辈皆有理想国,只是不屑于与此浊世对话而已。于是,最后只好逃入禅门。李叔同39岁祝发入山,转身为弘一法师,算是中年悟道。而更多的人,在这样的年龄,还在酒色猖狂的日子里浪掷青春。
董桥先生认为,中年是只会感慨不会感动的年龄,只有哀愁没有悲怒的年龄。在我看来,中年情味陈窖酒,虽然没了初出蒸锅的火气,却有倍加沉郁的醉意。不悲则已,悲则彻骨;轻易不怒,怒必伤人。
如果一个人到了中年,还没有活出自己的方向感,那他注定一生狼奔豕突,永远在焦虑中拼搏奔波。我在度过了大半生的孟浪狂躁之后,忽然在中年沉静下来。这是一个是非正邪极易混淆的时代,举目乌烟瘴气,只能重建君子心中那个道义江湖。
一入江湖岁月催,道的是千古炎凉。江湖子弟江湖老,活的正是这样一点骨血。朋辈勉之曰:该行的路我们已经行过了,该打的仗我们已经打过了。我曾过眼的天地烟云,我曾亲炙的当世贤哲,我曾结交的美人英雄,也许是他三世也不能遭逢的幸运。
十年前的大年三十上午,我路过喜洲古镇(云南大理),看见一个少女还在寒风中独守小摊,零售著名的喜洲粑粑。我问她为什么还不回家去团年?她说她在昆明上大学,平日都是妈妈卖粑粑供她。她放假回来才能帮一下妈妈,只等这些粑粑卖完了,她就回去团年。那一刻,我忽然背身拭泪。我买完了她所有的几十个粑粑,对她说:你是好孩子,快回去吃年饭吧。
她端着空了的簸箕,对我躬身一揖说:叔叔,你是善良人,会有善报的。
这个白族少女的话,我视为对我中年的最高奖掖。我一直深怀善意地行走于大地上,背负欺凌侮辱,也背负着无数真善美的目光。正是这些弱小者的鼓励,使得我辈行走在中年的路上,走得还算很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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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说
关山:“中年”充满歧义甚至尴尬,让许多人觉得无法直视。如35岁的但丁在《神曲》开头所写:“在人生的中途,我在一座幽暗的森林里迷了路。”但人到中年,一种新的、只有在这样的年龄才有资格拥有的力量也在凝聚。这是一种超越青春和荷尔蒙的力量,一种继续成长的力量,平静地迎接暴风雨的力量。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李益民:中年是皱纹刻在心间微笑挂在脸上的从容和恬淡,上有老下有小,我们站在中间勇敢前行,只为了肩上的责任。
龙微:行走一生的脚步,起点、终点,归根到底都是家所在的地方,这是中国人秉持千年的信仰。朴素,但有力量。这是剧变的中国,无论脚步怎样匆忙,不管聚散和悲欢来得多么不由自主,家,告诉我们,认清明天的去向,不忘昨日的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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