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最后的旅行

    去年5月，母亲肚子疼，小姨带她去医院检查，确诊为胰腺癌。这是癌症里最疼痛和凶险的。家人决定瞒着母亲，只说是胰腺炎。但以我对母亲的了解，我们是骗不了她的。

    对于母亲的病情，医生说如果做手术，她的生命有可能延长一年，但手术后的放疗化疗以及手术本身，都会让80岁的老人承受难以忍受的痛苦；如果放弃手术，只做止疼处理，她的生命可能只有3个月，而我们可以在她最后的时间里，尽力让她的生命保持一些质量。庆幸的是，我们全家人达成了一致意见，选择了后者。

    这时，母亲难得地提出一个愿望，带她去绍兴，她想看看鲁迅故居，看看兰亭，然后去乘坐一次邮轮，也许不仅是因为她喜欢大海，更因为她早就说过死后要把骨灰撒进大海的缘故吧,她说：“这次旅游完以后，爱得什么病就得什么病吧，我就没什么遗憾了”。从她这句话，我就知道她完全明白自己得了什么病。

    去绍兴不是什么难事，高铁、飞机很方便。但坐邮轮这件事却让我们无比纠结。因为一旦在海上出现什么不测，母亲的生命随时都会结束。经过几次家庭会议，最终全家人决定“铤而走险”。我们能做的就是带足各种止疼药，同时在心中祈祷不要让更悲惨的事情降临。

    作为家庭出游来说，这是一支庞大的旅游队伍，我的两个舅舅、舅妈，以及一直照顾母亲生活的小姨，加我一共七个人，共同陪她去完成这次旅行。

    在绍兴，母亲不仅看了经典名胜，还品尝了好吃的绍兴菜。在上海，母亲又和住在上海的两个舅舅以及一大家子人团聚了一回，我们当然没有告诉上海的亲戚，母亲得了不治之症，更不想让悲伤的情绪破坏这最后的团聚。我的工作依旧是拍照，用相机记录下他们兄弟姐妹最后的一次大团圆。三舅舅保留了他们兄弟姐妹小时候的一张合影，按照那张合影，我为他们拍摄了几十年后同样姿势、同样位置的一张。

    在上海的两三天里，母亲始终展示给大家的，都是开心的笑容，直到最后坐在出租车里和上海的亲人告别时，我们才能发现她眼中的泪水，她显然很清楚，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聚了。

    这条日韩线邮轮，中途有四次下船旅游，每到一处除了短暂的观光以外，大量的时间都花在免税店里。济州岛免税店有限的几个座位上挤满了游客，大家要在这嘈杂闷热的环境里，呆上一个多小时才能返回邮轮，我们真怕母亲支撑不住，内心充满焦虑。与我们相反的是，平时不善言谈的母亲挤在其中一个座位上，竟然和周围的游客淡定地谈天说地，这一切当然都是做给我们看的。

    在福冈，母亲又下了一次船，因为体力实在不支，以后就再没下船了。一路上，她大部分时间只是在阳台上欣赏大海的风景。感谢当代的止疼药，让她没有在船上痛苦不堪。当邮轮返回到上海码头时，我们都长舒一口气，我平生第一次那么迫不及待地盼着旅行的结束，起码上海是座有大医院的城市。

    回到北京后的第三天，母亲就住进了急救室。母亲最后的一个愿望是能在白天告别人世，后来她的愿望实现了，她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开启了她的天堂之旅。而这次邮轮之旅，无疑是迄今为止，我最难忘也最痛苦的一次旅行。

    （《北京晚报》2017.1.7 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