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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6年12月27日 星期二

    离家去国三十年

    《 文摘报 》( 2016年12月27日   08 版)
    在猴屿乡猴屿村,青壮年大多偷渡出国,只有老人留守在家。

        从1980年到2005年,有二十多万人从福建小城长乐进入美国,其中很大部分是偷渡客。为了拿到身份,很多人选择造假,在美国的移民法庭上寻求政治庇护。在旷日持久的等待里,亲人长久分离,离散的故事俯拾皆是。

     

        纽约布鲁克林的八大道是一条长约1.6公里的主干道,四周街巷枝枝结结,聚居了数万福州人。这里只流通现金,因为很大部分人是非法移民,无法办理银行账户。这里的人们,说自己的方言,有专属福州人的职业介绍所。在满目的快餐店、小商品店中间,夹着香火不息的小庙。这是他们怀念家乡的方式。

     

        大洋彼岸的福建长乐,寂寂无人。老人、妇人、孩子还在,青壮年们都走了。他们大多是在妻子生完孩子后立即启程,离家时他们承诺,挣够钱很快就回来。

     

        面目模糊的父亲

     

        那些年,有多少成年男子偷渡出国,几乎就有等数的孩子,在没有父亲的环境里长大。

     

        郑晨曦出生在长乐金峰,今年22岁了,她没见过父亲。小时候,她曾很爱那个假想中的他。那时家里有人偷渡出国,是件被羡慕的事。她收到从美国寄来的学习机,会炫耀给小朋友看,“我爸送我的,很宝贝,一天充好几次电,觉得好炫酷。我的还和别人不一样,可以触屏!”

     

        再长大一些,她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每次学校填家庭调查表,不知道爸爸职业那一栏该写什么。老是缠着母亲问,我爸什么时候回来?母亲也无法回答。

     

        到了青春期,知道父亲回不来,思念变成了恨意。每年过年,家里就母女俩,冷冷清清。亲戚最爱问:你爸在你几岁出国?你多久没见了?年年回答,年年都得到同情的目光,她就在这种目光里,长大成人。

     

        李梦婷的父亲2006年偷渡到日本,十年后被日本政府遣返。

     

        十岁时,她第一次见到回国的父亲,“像一个陌生的叔叔”。在饭桌上,父亲伸手过来搂她,一边问:梦婷,喝椰汁吗?她说好。那是父女俩第一次对话。

     

        此后数年,父女的关系就一直停留在这个程度。父亲有时被母亲怂恿,走过来笨拙地和她搭话:这个电视剧好看吗?上次成绩考多少?李梦婷回答,好看,考得还不错。回答聊胜于无。

     

        不久后李梦婷母亲患病去世,父女变成了礼貌而冰冷的亲人。现在再讲述与父亲有关的一切,她表情疏离。被问到“与父亲有任何温暖的记忆吗?”她犹豫半晌,摇头,“非常遗憾,一点都没有。”

     

        被距离拆散的婚姻

     

        男人们离家去国,他们年轻的妻子则一头扎进照顾老人、抚养子女的责任与义务中去。

     

        丈夫刚离开那两年,每晚把孩子哄睡后,李梦婷的母亲就坐在床上哭。那时她23岁,对照顾好小女儿和两位老人,完全手足无措。压力还来自经济状况。丈夫偷渡,家里欠了一大笔债,她有个小本子,首页记的就是欠哪家多少钱。每个月收到丈夫的汇款,先还钱,再记这个月花多少,剩多少,存银行多少。

     

        郑晨曦的母亲排解忧虑的方式是烧香拜佛。为了乞求丈夫能一切安好、拿到身份,她四处求神拜佛。听说烧符很灵,便求符来烧,一张符一千块,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一千块是一个月的工资。后来自知无望,她也只好放弃。

     

        但不管怎样,这些夫妻隔着千山万水,保全了还算和睦的家庭。

     

        另外一些婚姻,被孤独和疑心拆散。

     

        林温锋的女儿林洁,几乎是在父母的争吵声里长大的。林温锋出国之后,夫妻间有了很多误会。比如妻子和母亲有些摩擦,母亲就会跟他抱怨,他打电话责怪妻子,妻子觉得委屈,夫妻俩就开始在电话中吵架。当初夫妻间的甜蜜与誓言,都被消解在鸡零狗碎的拉拉扯扯之间。恨和伤害开始堆积。

     

        旷日持久的分离,也挑战着双方的忠贞。

     

        福州方言中有个词叫“咔咔”,是情人的意思。二刘村人称,有些夫妻因长期异国分居,都有了“咔咔”,但彼此心照不宣,仍会维持婚姻。

     

        无人出席的葬礼

     

        挂念与等待,构成了李梦婷外婆郑紫金的下半生。

     

        这个福州老太18岁时嫁到长乐市古槐镇屿头村,一共生了三男三女。儿女们组建的六个家庭,每个家庭都至少有一人偷渡过。

     

        1994年大儿子偷渡美国,接着是二儿子、小儿子、二女婿偷渡到日本,再接着小女儿偷渡到美国……一个一个都走了。之后孩子们只聚齐过一次,那就是二女儿重病去世。从此,一家再没有团圆过。

     

        李梦婷记忆里,郑紫金是撕着日历、掰着指头算日子来过活的。每个月,每个孩子会大概打一次电话回来。她总是一捞起电话,就唠叨得没完:钱够用吗?在外面吃得好吗?老板对你好吗?

     

        离过年还有很长时间,她就开始问每个人,过年回来吗?那是她生活里最大的念想。孩子们也不忍拒绝,只好给一个模糊的答案:要是不忙就回来。快过年时,才不得不告诉她,回不来了,明年再看。

     

        但每年总还有一两个孩子能回来,某种程度上来说,郑紫金仍是幸福的。

     

        在金峰镇仙高村,直至去世,林温锋的父亲也没有等到一个孩子。

     

        2005年,他被查出肺癌,一年后去世。林温锋当时在美国,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在英国,都是偷渡过去,没拿到身份,一旦出境就功亏一篑。于是,父亲重病的一年里,没有一人回国。

     

        按照长乐风俗,人死后,要由长子把他背到村中祠堂,放进棺材。最后,只好由林家长媳,也就是林温锋的妻子,穿着丧服、背着公公进了祠堂。在传统观念浓厚的福建农村,这本是不可想象的事。

     

        子女们离开后,村庄里只剩下了独居老人。在二刘村,一位哑巴老人的故事总被人提起。他的孩子都出了国或在外地,平常无人看望,前两年悄无声息地死在家里,过了好多天,尸体才被人发现。

     

        “是啊,就是这样,还能怎么办……”在猴屿乡猴屿村,一排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老年人活动中心的长椅上晒太阳,被问到这个问题时,他们一边点头,一边喃喃自语。

     

        拥抱海洋的移民之城

     

        在长乐,千百年来,渔业被人们视为安身立命最基本、最平常的方式。早在明朝初年,郑和下西洋,就在此招募人员,祭祀海神,伺风开洋。西风东渐,这一带成为中国最古老的经济区域之一,造就了一批不拘于传统思维的人。顺着族谱回溯,几乎家家都有一部长短不一的移民史。而真正意义上的“偷渡”,上世纪七十年代就已零星开始。

     

        第一批去美国的人,寄回美元,建起楼房,刺激了其他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人们。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偷渡的极盛时期。费用也从一万八千美元涨到两万五千美元,再到四十万元人民币。偷渡目的地一般是纽约。这个美国最大的城市,是长乐偷渡客们的应许之地,它象征财富、自由和自我实现的机会。

     

        站稳脚跟后,偷渡客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律师,上移民法庭打官司。美国法律规定,以任何方式进入美国的外国人,都有权申请政治庇护。如果成功,就将获得永久居留身份。

     

        偷渡客们陈述的理由,随着国内时局发展而变化。

     

        潭头镇上,有专门做造假证据的人:找几个人制造一些场景,拍些照片,送上美国的移民法庭。另一种拿到身份的方式,是和已经拥有身份的人假结婚。

     

        小学时,李梦婷曾亲历一场荒谬的“婚礼”。她大姨和自己的老公“离婚”,再和自己的姨父(也就是李梦婷的姨公)结婚。为了证明相爱,需要准备许多证据。比如情书,比如一份陈述双方如何相识、相知并决定结婚的说明。他们穿着西装、婚纱,在酒店举办了婚礼。亲戚们也都衣着鲜亮,席间大家喝酒谈天,神色如常,还合了照。

     

        但不管方式如何繁多,最终拿到身份的都是少数人。对于数目更大的,那些既没拿到身份也没挣到大钱的人来说,回家就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二刘村一位村民说,他的发小出去二十多年,没拿到身份,过农历年时,朋友们都回国了,他一个人躲进屋里,伤心得号啕大哭。

     

        林洁曾经问林温锋:我们不想出国,你拿到绿卡也没意义,为什么不回家呢?

     

        林温锋回答,20多年,他早已习惯美国的生活,回国无法适应。作为男人,他没赚到钱,其实很没面子,与其被人看不起,还不如不回家。

     

        也有中国的家人想去美国团聚。但现实情况是,由于长乐当地多年的偷渡史,以及部分人入境后非法滞留,如今长乐人办赴美签证的通过率极低。

     

        (《新京报》12.21 罗婷 张惠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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