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炼
清末民初,社会剧变。年轻人的集体意识,颇能折射当日裹挟一切的“时代潮流”。时任江苏省省长的王瑚,语带戏谑地宣称:“我敢相信,孔子若是生在今天,他也要学英文、穿西装、到美国留学。”。就在留学热潮汹涌澎湃之际,“反对留学”的愤激态度,也开始在留学生当中“逆流涌动”。
1912年,入读美国康奈尔大学不过2年的胡适,挥毫写下《非留学篇》一文,怒斥“留学者,吾国之大耻也”。在胡适心目中,理想状态的留学,是要让“后来学子不必留学,而可收留学之效”,即留学是为了“不留学”。而要实现这一目标,“当以输入新思想为己国造新文明为目的”。
可是,在当时的留学生当中,像胡适这样欲做国人“导师”的实在太少,而关心“一己之利禄衣食”的人显然更多。这些留学生“既抵此邦,首问何校易于插班,何校易于毕业。既入校,则首询何科为最易,教师中何人为最宽。然后入最易之校,择最宽之教师,读最易之课。迟则四年,早则二三年,而一纸羊皮之纸,已安然入手,俨然大学毕业生矣”。
“肩负天职”的读书人尚且如此,中国的“新文明”之梦恐怕真是遥遥无期。胡适痛心疾首的“留学者,国之大耻”,又何尝不是当日中国读书人的“大耻”?
对于留学,同样怀有“羞耻”之心的留学生,还有在哈佛大学读书的吴宓和陈寅恪。
吴宓注意到,国门渐开,西方社会的“解放”“自由”的观念畅行无阻。“昔日之淡泊修养之功夫,不可复见。众人惟求当前之快乐,纵欲而不计道理”。当日的留美学生“希慕富贵,不肯用力学问”,学的都是工程实业。而在陈寅恪看来,“救国经世,必以精神学问为根基,吾国留学生不知研究,且鄙弃之。不自伤其愚陋,皆由偏重实用积习未改之故”。若就个体而言,这还只算人格的“愚谬”,但到了“吾留学生中,十之七八,在此所学,盖惟欺世盗名,纵欲攫财之本领”,则留学生越多,未来中国的危机势必越重。
在陈寅恪的学生卞僧慧的印象里,陈先生一贯视“中国学术独立”为“吾民族精神上生死一大事”。中国学生竟然需要留学东瀛来学习本国历史,确实令读书人“羞欲死”。不过,“独立非孤立”。“游踪遍五洲”的陈寅恪早已注意到,“东洲邻国(即日本)以三十年来学术锐进之故,其关于吾国历史之著作,非复国人所能追步”。所以,他才清醒地说:“盖今世治学以世界为范围,重在知彼,绝非闭门造车之比。”由此反观陈寅恪对于留学的“冷淡”与“不得不留学”的彷徨,最能显露读书人内心世界的错杂与纠结。
(《读史早知今日事》九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