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震核泄漏后,日本政府划设了长20.1公里的生存禁区。由于执意留在这里,他被政府视为异人。
接近正午,松村直登像往常一样驱车前去牧场,查看牛群的状况。可一踏进牧场,他的心中却有种莫名的糟糕预感。环视四周,他的目光捕捉到了一具牛的尸体:它双眼紧闭,身体歪斜在围栏边。松村抿了一下嘴,反身回到车上取了绳索,走到牛的面前,固定好它的四肢,用吊车把它拉回自家的小树林掩埋。
挖坑、埋葬、盖土,松村一言不发,这些步骤大概他早已操作了很多遍。之后,他又采了一些野花放在掩埋处,口中还不住地祷告着,庆幸它能尽早摆脱3·11大地震核泄漏危机,祈祷它的灵魂能去到该去的地方。
动物也是受害者
56岁的松村直登看上去比同龄人略显沧桑。大地震核泄漏后,日本政府划设了长20.1公里的生存禁区。由于执意留在这里,他被政府视为异人。实际上,他与常人相比并无二致,只是有颗更柔软的心。无论是饿着肚子绝望呼嚎的小狗、小猫,还是口干舌燥的牛群,都能牵动他的神经。禁区里每天都有动物被饿死,松村决意凭一己之力阻止悲剧的发生。
由于地震之后恐慌而逃的人们无暇顾及家门,再加上地震的影响,几乎家家都门户大敞,松村得以进入住家、商店、超市,并找到了足够的宠物食品给动物喂食。而每天中午,他也会换上工作服,带着富冈町当地的牧草,前往位于重度污染区的牧场喂牛。据松村介绍,那里距离福岛第一核电站只有四公里。
曾有人反问松村,“那些食品、草料也都被污染了吧,用污染的食物喂同样被污染的动物,有什么意义呢?”松村说,“如果从政府的角度看,可能并没有意义。”据他讲,政府曾在灾后初期派兽医到富冈町,他们带着注射器,要杀死这些动物。这一幕恰巧被路过的松村撞到,他当即质问兽医们为何要这么做,并告诉他们自己会照料这些牛。
松村坦言,自己并不是素食主义者,只是不能容忍动物被毫无意义地屠杀,“它们也是这场灾难的受害者,被旧主遗弃,凭什么剥夺它们的生命?”
就这样,松村成为了四百多头牛、上百只猫狗的新主人,除此之外,他还零散地喂养着一些野猪、鸡、矮种马,甚至还有一对鸵鸟。地震发生后,有十只鸵鸟从富冈町附近的大熊町驼鸟园逃走,松村与其中的两只不期而遇,并为之起名为“樱桃”和“桃子”,而它们的父母曾经是核电站的吉祥物。
姑母没让他们进家门
其实,留在富冈町,并不是松村的第一选择。当年福岛第一核电站发生事故后,松村及其年迈的父母也在避难的人流之中。但在途中,八十岁的老母亲对松村央求道,“别让我再去避难了,总是跑来跑去的,我受够了。”看着白发苍苍的母亲,松村与父亲商量决定继续留在富冈。可是,没过几天,核电站4号反应堆接连发生了几次爆炸并引发火灾,松村一家不得不再次外出避难。
那次出行,松村开车带着双亲来到距离富冈町40公里的姑母家,希望能暂时在这里避难。“我到今天都还能记得她开门时脸上惊讶的表情,”松村回忆道,“她显然对我们一家的到访毫无思想准备。”由于害怕松村一家已被核辐射污染,姑母根本就没有请他们进门。双方交谈十分钟无果后,松村只得无奈地再次出发,前往政府设置的避难所。但是那里早已挤满了前来避难的民众,面对无助的松村一家,避难所工作人员只能面无表情地说,“这里已经满员了,请去别处看看吧。”但是原本就厌倦避难生活的一家人没有听从建议,而是调转车头,再次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路上,所有的车辆行人都急速地从富冈町驶向外地,松村直登却逆流回到了小镇。行驶在无人的街道,他甚至觉得,回到富冈町仿佛是命运的召唤,如他所言,“其他地方都拒绝收留我,只有这里依旧为自己敞开。”
在家避难的最初几日,看着空荡荡的小镇,松村有些无所适从,“在平常的日子里,每天早上八点半,路上都是急匆匆赶着去上班的人,但现在这里什么都不会发生。”与此同时,对于核辐射的担心也时刻折磨着他。
松村并非家中独子,有两个兄弟、一个姐妹居住在日本其他地区。经过电话讨论,兄妹们决意迎接松村以及父母出来避难。在与政府多次交涉后,他们身穿白色防护服,头戴塑料面罩,拿着手提袋来到富冈町,走到松村家门前。门铃响后,一脸诧异的松村站在他们面前。
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松村讲道,“他们全副武装,好像是电影里的未知生物,我压根就没认出来。”但是他只让兄妹们把父母接走,自己却执意留了下来,任凭家人怎样劝说都没有效果。
体内的辐射剂量已远高于常人
核泄漏危机之前,松村曾经经营过一家建筑公司,并参与了福岛第一核电站的建设工作,之后就职于东京。经济危机之后,因为富冈町附近的核电站给当地带来了大量工作机会,于是失去工作的他和妻子携两个孩子回到了这里。但由于松村先生过于专注工作,妻子不久与他离婚,两个孩子也随妻子离开。
核能出现之前,富冈町曾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贫困小镇,每到漫长的冬季,居民们都要到外地打工。但自从福岛第一核电站建成之后,小镇就日益富裕起来。可谁又能想到这能够带来财富的核电站,有朝一日竟会将他们的幸福生活毁于一旦?
灾难后的最初两年,富冈町没有自来水,也没有电,松村只能打井水过活,依靠老旧的发电机或者太阳能电池板给手机、电脑充电,夜里也只能依靠蜡烛照明。除此之外,尽管他深知田地里的蔬菜已被严重污染,但却仍以之为食,因为如果不吃就只能饿死。这使得他体内的辐射剂量已远高于常人,东京大学的医生告诉他,“你全身都充满了辐射,连肌肉里都是。即便现在没有什么不适症状,但三四十年后身体一定会出现问题。”
所幸2013年3月,富冈町又恢复了供水与电力,在外界的援助下,无污染的食物与水也被源源不断地送到松村的小屋。同年秋季,松村与一位通过震灾相识的女子喜结良缘。如今每天晚上,他都会通过手机、iPad和家人通话、视频。而每当被问及家人所在何方,尽管满脸笑意,松村却守口如瓶,他解释道,“如果我的家人被别人知道了,他们会因为核辐射而受到歧视。我既要照顾好这边的动物,也要保护好那边的他们。”
他要等大家回来
在日本,松村直登的故事很少被主流媒体所报道,即便稍有提及,他也总是被一笔带过地描述成一位动物饲养员。至于外国媒体,鉴于松村经常参与国际性反核民间集会,他又被称颂为反核英雄。但在日本导演中村真夕眼中,松村只是一个单纯热爱家乡的人。
“松村不是专业饲养员,也不是动物保护组织成员,他一直以平等的态度对待富冈的动物。”导演中村说道,“如果说地震、海啸是天灾,那么核电事故及其所引发的后续争执便是人祸。松村本人认为,既受过核能恩惠也被其摧毁的故乡不能再被核能所玩弄。”
从2012年到2016年,无论是春的樱花还是秋的河水,松村都在自己的脸书上记录着家乡不同季节的美丽景色。有着五万多粉丝的他,也同时更新、运营着自己的部落格与博客,并由此得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援助与支持。有一年冬天,他在博客上发了一条“福岛真冷”的消息,全国各地的人们立刻给他寄来了大量衣物。通过网络,他与日本乃至世界联系了起来。
于是,不断有人来到福岛一探松村的生活。现在,富冈町的很多地区正在逐步解禁,松村家也在解禁的范围之内。陆续有町里的原住居民在官方所规定的解禁时间(上午九点至下午三点)内回到这里,他们割草、搞卫生、整理家园。然而更多的居民放弃了返回富冈的想法,他们流散各地,或另建房屋,或搬进公寓,但都习惯并融入了他乡新的生活。
(《北京青年报》9.19 王若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