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是史学家,钱锺书是文学家。学术上,陈氏研究重点在史学,喜“以诗证史”“诗文互证”,“文化定位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钱氏兴趣在文学和诗学,擅打通评鉴、中西互通。二人兴趣迥异,学术观点不同。钱锺书曾批评陈寅恪考证杨贵妃是否以“处子入宫”太“微不足道”。钱锺书的这则评论,不仅招来批评,还被很多人引申发挥,说他“瞧不起陈寅恪”。钱锺书对陈寅恪的这些评价,基本局限在学术层面,而且范围很小,并不涉及对陈氏人格特质与思想根源的评价。
钱锺书去世后的2003年10月,汪荣祖至京访杨绛,提及陈寅恪。杨绛特别提到,钱锺书晚年很欣赏陈寅恪的诗,说早知陈先生如此会作诗,在清华读书时,一定会选陈先生的课,成为恩师,但也不必讳言,他们在释诗上有不同的看法。(杨绛《吴宓先生与钱锺书》,1998年6月《读书》)
晚年钱锺书忽然发现并“喜爱”陈寅恪的诗,这和陈的学生蒋天枢分不开。
1949年后,在上海的蒋天枢与在广州的陈寅恪联系紧密,除书信往还,还曾两次南下广州,收集整理老师著述。蒋天枢以对老师特有的衷心与热爱,成为晚年陈寅恪“最可信赖的人”,成其“忠笃弟子和托命之人”。1964年,在蒋天枢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到广州时,陈寅恪将整理身后著作之事托付于蒋,这被后辈学人视为他一生学问事业的“性命之托”。1969年10月7日,陈寅恪在病痛之中含冤去世,加快整理出版《陈寅恪文集》,遂成为蒋天枢的一块心病。大约在1973年,还在“文革”期间,已是古稀老人的蒋天枢,拖着病体即着手搜集整理老师的论著。
至1970年代末,蒋天枢在整理一本有残缺的陈寅恪诗稿时,遇到缺字漏字问题,他想到了钱锺书。于是他将诗稿(应是复印件)寄上,请钱补订。钱对蒋所托之事非常重视,工作极为审慎:
诗稿经过浩劫,收集未全,亦多毁损。蒋先生要求钱锺书帮助校订,并将缺漏的字给补上。锺书以前没怎么读过陈先生的诗,展读之下,惊叹陈诗之精美,佩服得不得了。缺漏的字不多,但每补一字,锺书都费尽心思,反复斟酌,既考究诗辞语句,又琢磨韵律格调,尤其解读陈诗中时常引用的今典古典寓意,力求切合,保其本真。每冥思苦想得一佳字,嵌入原诗,天衣无缝,锺书便快活得像小孩,手舞足蹈。那段时间,锺书梦中喃喃自语,说的也是有关陈诗补字的话。(吴学昭《杨绛与寅恪先生女儿话旧》,2010年11月15日《文汇报》)
同一时期,蒋天枢除请钱锺书补订陈诗,还请钱为自撰的《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指正阙失”。早年钱锺书没有请益陈寅恪,反倒是人到晚年,陈家人及其学生,都会想到钱锺书。除蒋天枢找钱锺书帮忙,陈寅恪子女到钱府拜访,在一波三折的陈寅恪骨灰落葬过程中,钱锺书也出现其中。
杨绛对学界有关“钱锺书看不起陈寅恪”的争论是知晓的。她压根不同意这种武断的结论:“锺书并不赞成陈寅恪的某些考证,但对陈的旧诗则大有兴趣,曾费去不少时间精神为陈残稿上的缺字思索填补。蒋天枢中风去世后,他这份心力恐怕是浪抛了。能说钱对陈颇有‘微词’而看不起陈吗?我不能同意。”(2000年8月11日杨绛致汤晏函)
(《同舟共进》 2016年第9期 钱之俊)


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