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朗终于和两个哥哥见了面,兄妹三人要去给父母扫墓,莎朗将遵照丹尼斯的遗愿,代他给从来没见过面的岳父母,献一束康乃馨。
激动的旅程
2005年,是我在旧金山“通达”旅行社当导游的第4个年头。每年夏天,黄石公园这条旅游线路最为繁忙。
8月中旬出发的团,五十多名团友中,有一位白人老太太,八十多岁了,金发早已变为银色。她名叫莎朗,深目高鼻,高个子,一袭连衣裙,从后面看,还像个少妇。更加出奇的,她能说广东话。团友惊讶地告诉我,莎朗的广东话不但顺溜,而且夹着不少台山土语,神了!我还注意到,莎朗虽然身板硬朗,不需人搀扶,但走到哪里,都有一个小伙子跟随。在途中,我和这位小伙子谈过几次,知道他叫小陈。原籍广东台山,是莎朗的贴身佣人。
旅行团所乘的大巴,从加州出发,穿过内华达州的沙漠,爱达荷州的麦地与玉米田,沿着蛇河峡谷逶迤而行。大巴上,我拿起麦克风,开始例行的讲解:“眼下,我们刚刚走出怀俄明州的边界,前面的小镇,叫利文斯登——”我没说完,莎朗蓦地站起,用右手把麦克风盖住,急切地问:“对不起,你说的是什么地方?”她脸色煞白,两手发抖。我连忙安顿她坐下。悄声问小陈,莎朗身体怎么样?小陈说没事,她只是激动。
过一会儿,她吩咐小陈把搁在座位下的手袋拿起来,打开,她小心地从里层抽出一个记事本,本子的封面破旧,贴上好几层透明胶纸。她戴上眼镜,打开,找出写上密密麻麻的号码的一页,号码是用蓝墨水写的,原色早已褪尽,变为浅黑。“查理,你能不能替我打一个电话?”她指着一个号码问我,极度紧张而热切的神态。“行,我替你打,可是,打通了要说什么?”“你先试试,看有没有人接。找——找戈登先生。”
接电话的是沙哑、苍老的声音:“我就是,您找哪一位戈登先生?我还有一个兄弟呢!”“够了!”莎朗站起来,对我打了一个关机的手势。
莎朗的爱情
“我在利文斯顿市出生,那是1926年。父亲一直在炼铜厂当工人,后来升为领班。母亲是家庭主妇。我有两个哥哥,大哥麦克,比我大3岁,二哥雷蒙比我大1岁半。我18岁那年高中毕业,然后进市立初级大学,上了两年课。那是1941年。欧洲陷入惨绝人寰的世界大战。利文斯顿镇郊外,有一个海军陆战队的军需品仓库,存储的物品,将发往盟军抗击轴心国的前线。这年暑假,我在仓库旁边的‘星星’酒吧当侍应生,为秋天上爱达荷州立大学化学系赚学费。每到周末,在仓库工作的军人,多半来酒吧喝两杯,跳跳舞。我和他们混得很熟。客人中有一位上尉,个子不高,面目清秀,乌黑的头发剪成平头。在要么白人要么黑人的袍泽中间,他是唯一的中国人,叫丹尼斯,姓陈。他是那么温文尔雅,喝酒从来没失态过。看他年龄,至多25岁。
“认识丹尼斯一个月后,一个初秋的夜晚,我下了班,走进停车场。他手拿着一束玫瑰花,在入口等候。‘送给你。’他说。我爽快地接下,说花好漂亮。那晚,星星好亮,原野吹来麦秸干燥的淡香。他向我倾诉对我的爱慕,他紧紧攥住我的手,我感到一股带电的热。
“从丹尼斯口中,我知道,他是第二代移民,老家是广东。他父亲原先是来留学的,从柏克莱加州大学毕业以后,本来要回国,在旧金山唐人街开杂货店的伯父因为没有孩子,把他认作继子,留下来。那时辛亥革命才爆发不久。伯父去世后,他父亲继承了杂货店,娶妻生子。丹尼斯14岁那年,被送到广州去学了一年中文。丹尼斯有志气,高中毕业,报考弗吉尼亚军校。如今是利文斯顿军需站唯一的亚裔尉官。
“恋爱谈了一年。1942年底,丹尼斯要调到加州的圣地亚哥军港去。我面临重大的选择:是当他的妻子,跟随他离开;还是分手。我毫不犹豫地选了第一条。下一步,是向父母摊牌。那一天,碰巧是父亲的生日,一家人吃过晚餐。我说:‘爸爸,你的女儿要做新娘啦!’爸爸以为我开玩笑,只笑呵呵地说,新郎还没带进家来见面呢!我说,男朋友是中国人,怕你们不喜欢,一直不敢说。父亲不容我往下说,一句话:不准!嫁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嫁中国佬。我的倔强来自父亲的基因,也决不退让,摔门走了。
“那一晚,我在汽车旅馆里过的夜。第二天,我把昨晚的冲突向他说了。他叹口气,说:‘我早就料到了。’我又和母亲谈了一次,把丹尼斯的家世,人品,我们怎么相爱,以后打算怎么办,一一说清楚。母亲低头不语,过了好一阵,无奈地看着我,哀哀地说:‘嫁谁不好,偏选上中国人!’她说,你爸是213号工会的活跃分子。知道这个工会的纲领是什么?把抢走我们饭碗的中国人赶出新大陆!妈妈这一说,我大梦初醒。
“一个星期以后,在丹尼斯调防之前,我和他去市政厅登记结婚。我给父母和两个哥哥各写了一封信,先道歉,再说明,尽管你们不接受,我也要和丹尼斯去向你们辞行,然后,我们一起迁离利文斯顿。我根本不抱希望。果然,那天,我们手牵着手回家。大门上了锁,门上钉着一张纸片。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是父亲的字迹:‘从今天起,你的名字不再属于我的家庭。’我看了两遍,眼泪叭地落在纸上。这天是1941年2月8日。1942年,报上刊载了国会废除排华法案的新闻。我离开利文斯顿前,知道爸爸之所以反对我嫁给中国人,原因在于,他和利文斯顿的工会领导人,在国会就废除这一侮辱性法案作表决之后,远赴华盛顿,去投赞成废除票的爱达荷州参议员的办公室递交抗议书,幸亏没有被采纳。
“我离开利文斯顿后,和丹尼斯在圣地亚哥驻扎。1945年,轴心国投降,丹尼斯以少校军衔退伍,我们一起回到旧金山唐人街,打理杂货店。我一天到晚和中国人打交道,广东话就是这么练出来的。我在丹尼斯的督促下,每年父亲节、母亲节、两个哥哥的生日,我都按时寄贺卡,希望得到亲人的谅解。可是都没有回音。大哥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的是:父亲明确交代,谁胆敢和莎朗来往,被他发现,就马上脱离父子关系。
“我们没有儿女。2001年丹尼斯患了癌症,去世前两年,他替家乡的一个堂侄子办了过继手续,以养子的身份来美,他就是小陈。”
终回娘家
我问:“你父母肯定早已去世,你想不想家,要不要见哥哥?”莎朗重重地点头。“你的两个哥哥愿意和你见面吗?”不知道。丹尼斯生前常常对我说:愿不愿是他们的事,争取是我的义务。
“那好。”我没征求莎朗的许可,用手机拨刚才挂断的电话。
那头有人马上接起话筒。“哈罗,我是两个小时前给您打电话的中国导游,叫查理。戈登先生,您认识莎朗吗?她也姓戈登……”那头“啊”了一声,随后是漫长的沉默。莎朗迫不及待地贴近我的手机,看我没作声,更急,抢过手机听,“怎么没声音?”莎朗的眉头紧皱,眼神黯淡。“哦,是我的妹妹啊!”那头响起了呜咽声。我听到接电人大声叫:“雷蒙,雷蒙,快来!”这么说来,先接听的是大哥麦克。
“莎朗就在我旁边,我们的大巴正在93号公路,往利文斯顿方向开。”“哎呀哎呀,妹妹啊!”听出来,两个老头子拥抱在一起。“莎朗要和你们见面,你们愿意吗?”“哎哟,还用说吗?愿意见面愿意见面!”“听清楚了,93号东行,在利文斯顿的第一个出口,有一个雪佛兰加油站,我们45分钟以后到达,你们能赶到吗?”“那加油站我们知道,能能!”“好极了,我们的大巴是酒红色的。”
莎朗终于和两个哥哥见了面,兄妹三人要去扫父母的墓,莎朗将遵照丹尼斯的遗愿,代他给从来没见过面的岳父母,献一束康乃馨。
(《南方周末》8.25 刘荒田)